感受到我在瞅他,林述的目光對上我的。我拉了拉被子,覺得再問什麼都是廢話。想是叫他自己說些什麼,但他始終未發一詞。我覺得很有必要打破這個僵局,若不講些話,我只怕空氣都凝結成霜。
我試着開口:“子循,後來與表妹又看了些什麼?”
“並無什麼特別的。”他語言寡淡,好似全然不想提此事一般。
我不想就此終結對話,側躺着,將枕頭墊了墊高:“原先也同她一起賞過花燈麼?”
他微微停滯,似是想到什麼,終而答:“記不清了。”
“那表妹又是何時來京的?”
“約莫有了三年罷。”我不知道問什麼,卻是還想問相識多久了,可立馬反應過來,既然是表妹,則應是沈雋如年歲幾何便是幾何了。於是斟酌着,說了一句:“你覺得表妹人如何?”
他似是覺得我的每一個問題指向性都異常明確,眼底先是一晃而過的情緒,卻轉瞬被暗暗的質詢詰問之色掩蓋,也是彷彿能猜出我想做什麼。
“夫人問這些做什麼?”
且前些日子初雪,現下雪還未全融化,窗子反着這白熒熒的光,而他眼光似是倏忽凌厲起來,我不由覺得更添幾分冷。
而今我已是鼻塞,連帶着聽力也下來了。耳中悶悶的,聽的也不是很清楚。
我乾脆一股腦地將話簍子裡的話倒了出來:“子循可想過再娶幾房?沈雋如想你想得緊,我瞧你二人相處極好,且你孃親一直便有此意,你不如將她討來。我這人不會說話做事,怪悶的,難得你不嫌棄我,但想來日子久了終是嫌清冷的,反正我與你無子無孕,林家總不能無後罷?”
“你倒是大方,還篤定我與你無子嗣。”林述語氣不佳,聲線微微生寒,卻是比平日冰上幾分,我從未見他如此過,心裡不禁有些後悔方纔說了這些,他嘆了口氣,“我不強求,你倒也不索取,可你我終是夫妻。”
我的手攥緊了被子角。
“何況你二人相處得並不好。”
我一個偏頭,將頭埋在被子裡。
林述探過身子,喉中喑啞,爾後我又聞他道:“我既然聘了你,此生便不會另娶他人。”
我卻不想他句中深意,兀自說了下去:“我……自知佔了尚書夫人這個位子不甚妥當,現下除非休棄了我方能再娶妻。恐若是給了雋如一個妾的名分始終是委屈了她的。”
聞言他卻瞳色加深,定定看着我,似是要把我看個通透,藕色的脣卻是白了些,想來是雪夜反光所致,語氣淡淡,透着薄涼,似嘆似笑。
“你可曾把我當作夫君。”疑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語氣。
以夫爲綱,可不是把他當成夫君?
我眼內一酸,攥着被角的手微微發顫,斟酌幾番,終是說:
“你若不願,便就當我多嘴,到底是……爲了你好。”言畢,我便轉身背對着他,不欲再說什麼。
誰也沒將誰說破,心跳不復輕柔,卻硬要裝作相安無事。
久久久久,身後人輕咬牙,從脣舌中緩緩送出兩個字:
“勞煩。”
然而此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醒着,半夢半清之間,腦中似是有清淺的女聲悠悠響起,卻是一字一刀,剜得我心疼。
這一齣戲,從開頭便沒有他,末了,自然也沒有他。
我卻想不通,那麼戲中有誰,誰與誰的出將入相都便是個過場。原來這臺子空空蕩蕩,便只有我一人穿着戲服,換着妝扮,咿咿呀呀唱啊唱。
獨角戲罷。
翌日,早朝。
雅瑨之戰已在蓄勢階段,早一批的將軍們已至邊綏。聞言剛歸京的夙昧會成將領,而六皇子也將去歷練。整個皇城,便是隻有雅皇與五皇子時疏言相持了。
幸得林述方式個吏部尚書,不會武,倒也免去了出征之苦。若是我嫁得一少年將軍,我此時便不會如此心安。說到底我還是個自私得狠的人兒。事不關己,便不會多擔一絲一毫的心。然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雅皇修書至宸國,好與之來個裡應外合,一雪前恥。聽聞宸國的女皇是個肆意妄爲,不屑禮法的,收到了雅皇的書信後便說願兩國締交秦晉之好方可給予助力。
說白了就是遣一人歸至女皇后宮,得起寵愛卻又屬爲人質範疇。信中倒是不急於寫明欲誰爲質子,但弄得朝堂上下都人心惶惶。雖說那女皇容姿俏麗,實爲傾國之色,但誰不知宸國爲母氏之國,女尊男卑。若去了,便也只有忍辱負重的份。更何況女皇后宮佳麗三千,若想出人頭地,更是難上加難,但若是深居於冷宮,心又不甘。
而宸國語言與那西夷相通,卻與我雅國大相徑庭,文字不一,交流卻又是一個問題。然而我卻心中一動。
早朝過後,我在西黃門處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了一下林述。卻發覺掖庭的公公與他說了幾句話便走了。
我因昨日之事,倍覺不是滋味。然而更不知從何相處。
發怔充愣中,卻發覺林述已緩緩走到我身前。
他頓了頓腳步,卻未停下。
“夫人,”我擡頭看向他微微側轉的眉眼,“走吧。”
我心裡不是是喜是憂,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之中,我終是尋了一味出來,提了提朝服下襬,加快了腳步跟在他後面。
走到東華門,馬車在那等着,林述先我一步跨上了馬車,復轉過身來,俯着從簾子裡頭伸出一隻手來。
我遲疑了半晌,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在廂內潤清一笑,輕輕一握提,我借力蹬上了車兒。正張口欲道聲謝,卻覺太生疏,反倒是虛禮。便是對他笑了笑,我卻不知我這笑容落在他眸子裡是乾澀得很。
車輪滾滾,軲轆作響。
聽着這聲音,呼息起伏不知爲何還是無韻律。
卻聞身旁人呼吸淺淺,我倒也是漸漸安神下來。
他言:“戰事大致已定,本得了兩個月的空閒。然宸國會遣使者來京。”我未曾想到他會與我說公事,我以爲他虛虛實實不甚真切,沒料到他會許我參知。
“夫人,”他轉首望向我放在膝蓋上的手,聲音染上了一絲不似尋常的沉悶,幾乎不可聞,“你會西夷之言。”
我一個愣神,下一瞬回過神來,卻又暗暗驚異他對我的事兒知曉的甚是清楚。心口不知是溫熱還是後怕,驚疑卻僅僅止步於驚異。更多的,還是詫異他先我一步知曉我的想法,並早早地做好了一切。
“如何?”我開口詢問。
“我已經向皇上呈上了摺子,欲將你擢調爲禮部主客清吏司。”他長長的睫毛微垂,靜默良久,“待宸國使隊臻雅,便由你陪同,此事事關重大,我未與你先說,是我不對。但吏部裡的升遷讓夫人委實難堪。我以爲夫人是希望能以己之力承登青雲的。”
事實卻是如此,當時我一下子無故連升了三級,身旁人見了難免會擺些臉色,那些面上親善的,背地裡還是會有嚼舌根的。我的處境着實爲難,免不了冷言冷語相待。除卻賀榛對我還算提點,便難有在那硬抗下去的了。
我本是個既來之則安之的人,並不會刻意去爭什麼,但偏生對他人對我的看法看得頗爲重要。如今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局面也不是我所願。我雖沒說,但心裡還是苦的。本想踏踏實實做下去,幾年之內來個進遷,沒料到林述竟是發覺了我的苦處,如今也替我尋了一個我力所能及的職位。
我還是滿滿的感激,最終還是對林述笑着道了謝,而心下總覺得虧欠於他的事兒越發的多了起來。
“我雖不才,但好在對史書對各地風俗都有涉獵,此事交與我,子循真是有心了。”
說到我通曉西夷語言與民俗之事,我還是有些不忍揭開自個的小傷口的。
那年爹爹與韓伯伯生意上合作便是去西夷狠狠撈了一筆的。爹爹和韓之繁那時總往西夷跑,寫了老些信給我,也贈予我許多西夷有趣的物什。便連我家的挽月小樓也因此有了西夷的樑架風格。
後來我先是自學了西夷語,後又經韓之繁教導了許久,便是說起來順當許多。只是還未與真正的西夷人交流過,也只是自己瞎說說。而我最有底的還是民俗喜好這一方面。
宸國與雅國接壤處便在西夷,因而西夷受宸國的影響頗深,語言更是有想通之處。而雅人學宸國之語的則是少之又少。爲官者生怕學了西夷語,倒是今後娶了宸國女子,日後都不得翻身。
可巧我是個女子,又作了婦人,便無這般的後顧之憂了。
林述伸手替我撣了撣衣肩,目光停在我的脖頸,聲音輕輕,“來者猶可追,莫要讓往者擾了今。”
也不知爲何林述這樣說了一句,我細細一思,覺得還是有深意。卻覺林述這動作竟是對我變得親近許多,我反倒是有些不自然了。
我吶吶地縮了縮,從嗓子裡喏喏地發出一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