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打算聽她的回答，我以爲她會選擇直接忽視我的。豈料，戚九娘接了我的話：“他能用一顆率直的心交你們這樣的朋友，當初又何苦那樣對我？”
“……”我不明白她的話中意，轉臉看了高漸離一眼。
後者搖頭，還聳了聳肩膀。
“陸姑娘，我知道你上過他岳家的船。還給他賣了條橫公魚，讓他賺了不少。當初他沒把你扔在霧牆那片海上可真是個奇蹟。須知嶽郎向來是個見錢眼開，不顧情誼的海賊吶！”
戚九娘帶着濃厚鼻音的腔調裡帶着嘲諷的笑：“陸姑娘，在你看來，他是個怎樣的人？”
她突然這麼平和的和我說話，讓我萬分不適應。其實在我看來，戚九娘比起獨眼的岳雲大叔可是更嚇人，這女人冷豔絕美，似條沒有溫度的蛇。
雖然帶着笑臉遊曳在人間，卻時時都會伺機咬上一口。
“嶽當家着實愛財了些，但他人不錯。你要他的命，卻又是爲何？”我說話的時候，另一隻手下意識握緊了匕首，其實，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戚九娘送到地下去和獨眼大叔聚一聚。
戚九娘笑了一聲，不是冷笑，反倒帶着些許蒼涼。
“人不錯？”她喃喃重複着我的話，擡手輕觸墓碑上的“岳雲”二字，淚珠就那樣猝不及防的落下來，“當初，就是你口中這個‘人不錯’的嶽當家，殺了我家整個家族六十九口人！”
她閉上眼睛，撫在墓碑上的手緊握成拳，粉白的手背在火光下青筋凸顯。
“當初，阿爹對我說就算他是岳家商隊的當家。他也還是海賊，不可信。孃親也勸我，說他的目的不是我，而是我們家的家財和那幾頭兇獸……可我不信，我哭過、鬧過，甚至不惜用死來威脅！”
戚九娘說着，忽然猛地噴了口血，血珠全數濺在她面前的墓碑上。木頭做成的墓碑上立刻爬滿血痕。
其實，她只是在借我之口，向埋在墳冢裡面的那個人宣泄自己的難過和憤恨。
“那時，我一心只想嫁給他……只想嫁給我在海邊買脂粉時遇見的這個獨眼男子。那時，我以爲阿爹和孃親是嫌棄他只有一隻眼睛。”戚九娘朝前膝行兩步，將額頭抵在墓碑上。
我握住匕首劍柄的手緩緩鬆開，在心裡掂量一下，又掂量一下，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和他相遇在六月的港口，繁花似錦，海天一色。他雖只有一隻眼睛，可卻比有些雙目俱全的人還要心思明亮，我傾心於他，在二八年華的最美時節。只是，我沒想到瞎的，是我自己！”
戚九娘聲聲憤訴，卻又聲聲如泣。
不過，她顫動的雙肩已經說明一切。雖然她口口聲聲說着自己眼瞎，但她心裡還是愛着岳雲的，愛之深、恨之切。我只知她是個手段狠辣的女人，卻從不知她還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那時，他比任何一個接近我的男子都有趣。我堅信他敢給我說自己是海賊，那時信我、愛我，要將一切全數交託於我。卻不知，一切的一切，只是他的詭計。他看中的，從來不是我……”
戚九娘雙手撐着墓碑擡起頭要，悽然勾出一個笑，兀自搖了搖頭：“或許，是有我的。只不過，我是個附庸品。”
“彼時，我家也是這世上爲數不多的馴獸家族之一。家裡養着六隻兇獸，是不少人家羨慕的對象。可惜，岳雲看中的，也只是這幾隻兇獸。他接近我，取得我的信任，再利用我取得我爹孃的信任……”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纖瘦的雙肩猛地顫動數下，壓抑着哭聲，像是不忍回憶令自己痛苦的過去。
後來，從她斷斷續續頭尾顛來倒去的敘述中，我大抵捋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岳雲和她定親之後，就開始追問可不可以把幾隻兇獸也作爲嫁妝一起陪她嫁過去。
他說自己需要這幾隻兇獸當“船伕”，那樣會節省不少人力，也會比別人的商船更快。
戚九娘只當自己家裡留着也只是用來殺殺人，或者當僱傭軍幫別人打仗，雖也能賺錢，但比較兇險。不如像岳雲說的這樣來，能賺錢又安全。
不過，他們的提議遭到戚家老爺子和整個家族的反對。馴獸不易，這麼大的家族，全靠這幾隻兇獸養着，怎麼能拱手讓出去？
戚九娘夾在中間很是難過，不過好在當時岳雲體貼，並不爲難於她。只說戚家老爺子肯在戚九娘以死相逼的哭鬧下承認他是未來的女婿已實屬不易，絕不再讓她爲難。
得到此話的戚九娘便更加心悅岳雲，一心繡着嫁衣，等待自己一身紅妝嫁給他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他們成親當夜。她被新郎接到了商船上，等了一晚，沒等來本該出現在洞房裡的新郎官。天亮之際，她等來的，是戚家滿門被殺、兇獸被搶的消息……
年方十六的戚九娘聽着貼身丫鬟哭哭啼啼說完，如被驚雷劈身，神魂俱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聽到噩耗的那一刻的，只知道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扯下紅妝跳進商船邊的海中……若不是她，戚家又怎會遭此大難！
彼時，戚九娘一心求死，想去地下給爹孃賠罪。
可在幾次尋死未果後，她忽然就明白了老天不讓自己死的理由——大仇未報，怎可輕易赴死？自那時起，她自梳了頭髮，將自己賣給一個不知名的小商船當家做小妾。
如此一步一步，十六歲的小姑娘漸漸變成了不擇手段的狠辣女子。
十九歲那年，她就奪了那個小商船當家的位置。將小商船改成戚家商船，並在船上設置樂坊、妓坊，馭人嚴苛，有時候幾乎不近人情。
雖然她的商隊男女都收，但只要稍稍犯錯，就會被扔進妓坊服侍人、或者淪爲只有被榨乾體力而死的苦力。
不過，她雖然嚴苛，銀錢卻是給的豐足。因此，也引得不少人趨之若鶩，甘願爲了銀子以身犯險，成爲戚家商隊的船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