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元二十八年,是新帝繼承大典後的第十個年頭。
臘月裡最冷的這一天,年關剛過,京城下了一場飄飄瀌瀌的雨夾雪。卯時天初破曉,朱牆碧瓦外長長的官道,此刻只見得閒散幾個掃雪的小太監,稍顯有些冷清。
蘇婉容低頭斂眸,孤身跪在那條石玉砌而成的堅硬長階上,安安靜靜地等待着。
寒風蕭瑟,雪漸漸大了起來,落在她瘦削的雙肩,落去她發僵的膝蓋。
冰雪融化,化作沁人冷水,滲透單薄的衣衫。那一股仿若能鑽入骨髓的幽涼,讓蘇婉容忍不住打起哆嗦。
冷,實在是太冷了……
蘇婉容咬住乾裂青紫的嘴脣,袖下結了凍瘡的枯瘦雙手往內縮了縮。她終於擡頭,緩緩望向近在咫尺的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晨曦的朝暉灑向極盡奢華的璀璨琉璃瓦,在那微微凝結的薄霜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朱漆門扉緊閉,頂端懸掛着金絲楠木製成的匾額,上面題了“暖香塢”三個大字。
她自然是認得這裡的。
蘇婉容笑了下,這是她闊別十年,同父異母的姐姐,長安城那個最尊貴的貴妃娘娘所住的寢宮。
她脣畔溢出一絲嘆息。
世事弄人,她的這個同自己一起長大的阿姐,剛及笄便被選入宮中,聽說如今深得聖上龍寵,後宮之中也是一人獨大。
反觀自己,本也是齊王當年明媒正娶的嫡妻,頂着堂堂王妃的名號,活得卻不如府中一個婢子,如今被新納的妾室直接趕出了王府。
蘇婉容是三日前的夜晚離開的齊王府,出府後,她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冷寂無人的官道。
從前待字閨中之時,她學得最多的便是撫琴作畫。可那些她唯一拿的出手的東西,在她身無分文,無依無靠時,又能作什麼用處?更莫說讓她維持生計了。
長安城這樣的大,可是就在那麼一刻,蘇婉容竟是憑空生出了種不知到底該何去何從的錯覺。
走投無路的時候,蘇婉容自然而然想到了,這個與自己有血脈之親的阿姐。
她的二姐素來仁慈心善,便是她後來嫁入齊王府,知道府里人苛待她,阿姐也時常從宮中捎些好吃好用暗中助她。
蘇婉容想,若是貴妃娘娘願意暫且收留自己兩日,她到時稍作整頓,去城裡做些刺繡賣畫的手藝活,也許勉強還可以養活自己。
蘇婉容跪得雙膝麻木,再加上幾日未用吃食,就在她頭腦眩暈,幾乎搖搖欲墜的時候,大門終於打開了。
貴妃娘娘身着雍容華貴的貂絨斗篷,風髻霧鬢斜插金步搖。在前前後後數十名侍女的簇擁攙扶下,香步款款,不疾不徐地走了出來。
塗着鮮豔豆蔻的纖白玉指,把玩着懷裡揣着的雕花鑲金暖爐。她眯着一雙細長的眸子,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在地上,那蓬頭垢面,滿臉髒污的瘦弱女人。
貴妃娘娘上下打量着地上的女人,紅潤的脣瓣緩緩勾起了抹近乎刻薄的弧度。
她並沒有喚蘇婉容起身的意思,甚至沒有繼續朝蘇婉容邁近,她立在原地,反倒是笑着慢悠悠地道:
“喲,本宮道這是誰呢?這不是本宮孃家四房的庶出小姐嗎?”
嗓音微揚,有意無意地,“庶出”二字被貴妃娘娘咬得極重。
蘇婉容一怔,目光茫然地與那熟悉又陌生的狹長鳳眸對上。當看清了貴妃娘娘眼底那一絲不加掩飾的鄙夷與嘲弄,她心下漸漸泛涼。
蘇婉容嘴脣動了動,又默默合上。求貴妃接濟自己的話,卻是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蘇婉容不吭聲,那邊的貴妃娘娘卻是陰陽怪氣地繼續道:
“妹妹到底是齊王妃了,從前也是一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如今怎的被糟蹋成這副模樣?方纔遠遠瞧着,還以爲是哪個沿街乞討的叫花,怎麼也看不出是本宮的四妹妹啊……”
說到這裡,貴妃娘娘頓了下,恍然大悟一般長長地“喔”了一聲。
“瞧本宮這記性!”貴妃娘娘眼底含笑,脣邊卻狀似惋惜地嘆息。“這一打岔,本宮都忘了,前些日子宮裡人傳,妹妹好似被齊王休棄了,這可是真?”
彷彿沒聽出貴妃字裡行間的尖酸譏誚,蘇婉容沉默了片刻,只淡淡地道了句。“回娘娘的話,確是如此。”
那貴妃見階上的女人,她一身狼狽,髮絲凌亂,容顏憔悴,被自己這一番刻意譏諷,神色竟依舊不卑不亢。
貴妃娘娘眯着眼睨着她,終是忍不住,以鼻音輕蔑地冷哼一聲。
“你也莫要在這惺惺作態,你淪落到如此地步,本宮還能猜不透你的心思?不是本宮不願幫你,但這皇宮內院可不是你這般身份的人隨隨便便就能進來的,你若是識時務,便快些離開,省得被外人瞧見,平添本宮麻煩!”
這話說得已是十分難聽了。但蘇婉容並未放在心上,甚至微微笑了下。
她強忍着直起被凍得麻木的腿,自石階上緩慢站起。
在轉身離開之前,她朝門前那個華美女人的方向,微微一福。“婉容打擾貴妃娘娘了。”
貴妃娘娘立在原地,凝視着蘇婉容遠去的背影。
在地上跪得久了,踏着外面的積雪,她走起路來一步一頓,偶爾一個趔趄,瞧上去很是吃力。偏偏那脊背卻繃得筆直,襯得纖細的身軀在飄飛的風雪之中,羸弱卻又隱隱揉了那麼一絲不服輸的倔強。
貴妃娘娘見此,不屑地冷哼,“這副模樣了,還擱那裝什麼清高,活該出去凍死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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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蘇婉容低垂着頭,沿着入宮時的路,避開人羣,小步地走着。
貴妃娘娘方纔那樣待她,蘇婉容略有心寒,卻並無埋怨。
今非昔比,那貴妃娘娘雖身居高位,富貴加身,原本也就是依附着殿上那最有權勢的男人。又有何責任照應如今沒落不堪的自己呢?
雖說她們是血親,但終究如貴妃所言,一個是正房嫡親,一個只是庶出的。這裡面隔着的距離,且大着呢。
到底也不是當年養在深閨中的稚嫩少女了,蘇婉容今年二十有五,她早便看得出世間冷暖,瞧得見那貴妃娘娘對她並無半分同情,有的只是幸災樂禍。
這她倒也不放在心上,她素來也不是個匍匐在地,乞求旁人憐憫施捨的人。日子可以過得艱苦,但絕不能輸了自己最後那一點自尊和骨氣。
現下唯一還讓蘇婉容不解的便是,既她這貴妃二姐眼裡這般容不下她,這幾年間爲何又要屢次伸出援手,接濟於她呢?
蘇婉容想得出神,以至於沒注意眼前的路。
耳畔這個時候,忽然傳來公公提着嗓子尖銳的怒喝:“何人這般大膽?!竟敢擋住聖上的龍輦!來人!還不快將此人拿下!”
這麼揚聲一斥。蘇婉容心下驟驚。下意識想要往後退,未曾想眼前一陣恍惚,緩過神來的時候,脖子上竟已被御前侍衛架上兩把鋒利明晃,泛着寒光的長劍。
饒是那蘇婉容再怎樣處事不驚,頭一次碰上這樣的架勢,也是一臉怔愕。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又聽見一道冷沉平緩卻又極具威嚴的嗓音:“外面出了何事?”
蘇婉容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就在離她幾步開外,確實停靠了一頂華貴轎輦。
轎簾由綢緞製成,上面繡着兩條瞋目裂眥,尾部纏繞而臥的金龍。那繡功極爲精湛,色澤鮮亮,形態逼真,五爪金龍栩栩如生,好似隨時準備飛騰於雲霧之間。
方纔那道嗓音便是從這頂轎輦中傳出的。轎簾低垂,一陣風吹過,隱約瞧見裡面一片明黃色的袍角,以及端坐着的一高頎魁梧的男人。
許是坐在轎內的關係,昏暗在男人模糊卻棱角的面龐上蒙上一道冷硬的陰影,明明隔了很遠,蘇婉容卻分明察覺到自龍輦散發出來的一股,比外面這數九寒冬的天,更要令人發怵的森冷之氣。
而這轎輦中坐着的人是誰,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隨後,公公弓身上前,恭敬而諂媚地小心答道:
“啓稟陛下,是一愚昧婦人攔住了前面的路,瞧她衣着破爛,約莫便是個乞兒,髒穢得緊。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留在這裡恐是要污了陛下的眼,着實可惡!奴才正準備將她拖走,杖斃處理了去。”
事實上,即便她當真如這公公所言,是一行街的乞兒。路過此處,不巧與聖上龍輦撞上。本不應該,但罪不致死,更莫要提處以杖斃暴行了。
孰料,轎內之人聽了公公這句,高大的身形紋絲不動。
他僅以鼻音冷漠地嗯了一聲,不摻雜任何情緒,竟像是默許了的模樣。
蘇婉容怔住。
那邊的公公使了個眼色,左右架住她的侍衛得令便要將她拖走。
蘇婉容眸色微變,在這個時候,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一股衝動,她忍着肩背上的疼痛,盯住那低垂的轎簾,咬牙揚聲便道:“請陛下饒命!臣女並非乞兒或是叫花,臣女是……臣女是太傅府上的四姑娘!”
話音剛落,在場的衆人皆是一愣,投向她目光中帶着考究和審視,或是些許嫌棄鄙夷。無人吭聲,更無人願意相信她口中所言。
蘇婉容自嘲地扯了扯脣角。
這也難怪。
她如今這副落魄不堪的模樣,誰又能將現在的她與十年前那個,傾城容貌讓尊貴的齊王爺都曾爲之癡迷的少女,聯想在一起呢?更莫要提,見都不曾見過她一面的當今聖上了。
她沉默地微闔上眸,幾乎認命地在等轎內那人的一聲令下。可出乎意料地,龍輦裡竟又傳來一句:
“你……是太傅府的四姑娘?”
不知是否是蘇婉容的錯覺,傳進耳裡的嗓音依舊偏冷硬,但竟是似有若無地透出一絲緊張。
緊張?
蘇婉容笑着搖頭。
那裡面坐得可是九五之尊,天底下最具權勢的男人。還有何事能輪得到他去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