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蘇太傅自己轉了話茬,召來一旁侯着的小廝,從包裹中取出一卷畫軸,笑着就將其鋪平攤放在二人之間的茶几上。
“婉婉瞧瞧爹爹此次給你尋來了什麼好物?這是名家李石淵的畫作,此人性子乖僻,所作字畫可謂千金不賣,只贈有緣人。爹爹當差時,碰上那李石淵恰巧雲遊至濱州一帶,好說歹說纔有幸討來這麼一副。你看看,喜不喜歡?”
前世的她,同父親一般喜好書畫。
父親每次去外地當差,行至各個地方的古鎮集市,總是會蒐羅幾卷古畫或是名貼回來。父女倆一道兒欣賞品鑑。
此次自然也是一樣。
現下的蘇太傅面上掛着笑意,對於新尋來這一副,興致顯然十分高漲的模樣。
蘇婉容便掃了一眼案几上的畫卷。
這是一副仕女浣衣圖。
畫者用筆鮮明勻整,衣紋勾勒遒勁細緻,頓挫宛轉。敷色濃豔,剛柔相濟,尤其對細部刻畫,可謂一絲不苟,獨具匠心。
她目光停留片刻,心裡便曉得這副畫作絕非凡品,其中精妙之處難怪被稱作“千金不換”。
“怎樣?婉婉是否也覺得此圖佈局工整巧妙,實在難得?你若喜歡,聽聞李石淵仍在濱州,我便派人尋他,這樣的畫作怎樣也該再討幾副收藏着纔是。”
蘇婉容擡眸,望見父親眼底卻是有些期待之意。她躊躇片刻,卻是緩緩搖了下頭。
蘇太傅沒料到女兒會是這樣的反應,當即一怔。
他眸中帶着詫異,有些遲疑地問:“婉婉不喜歡這幅畫?”
蘇婉容還是搖頭。
她輕嘆了口氣,頓了片刻,卻道:“我自然喜歡,卻不因爲這幅畫本身,而是因了送畫的人是爹爹你。可是爹爹往後不必再這般費心費力地尋名家書畫特意拿給我瞧看。我只希望爹爹能夠平平安安的,這便足夠了。”
自己這四女兒對丹青品鑑之道頗有見地,同他相比,那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就是他自己,當初第一眼瞧見案几上這畫,也是驚豔不已。
萬不可能預見女兒瞧見這樣罕世佳作竟還能保持這般鎮定的模樣,甚至是有些興致缺缺的。
蘇太傅心中實在費解,猶豫了半晌兒,終忍不住又問:
“從前歇覺都捨不得離手的東西,怎的說沒興致就沒興致了呢?還記得去年給你討了副陳林之的山水圖後,你可是百般地纏着爹爹再給你要幾副花鳥的,說是要裱起來掛你西院內呢。”
蘇婉容笑了下,將案几上的畫仔細卷好,再放回樟木畫筒內,這才望向父親。
“爹爹,人長大了,許多興趣總是會變的,這並不稀奇。”
蘇太傅卻是想到,京中許多同他家婉婉一般大小的香閣小姐,包括他後院其他幾房丫頭在內,大多都偏愛刺繡女紅這等姑娘家喜歡做的事兒。他的女兒莫不是也到了這樣的年紀?
聽蘇婉容這一番話,蘇太傅也不好再繼續多言。只想着原本與自己興味相投的女兒,往後恐怕不會繼續同他品鑑字畫了,心中就不禁一陣惋惜。
“倒是可惜了。這仕女浣衣圖原本是李石淵近年最得意之作,他自己都寶貝得緊。說起來我能得到這幅畫,還是多虧了硯兒。這個硯兒,婉婉許是不知,他是三皇子,與爹爹濱州當差時相識,年紀輕輕,才情學識卻絲毫不遜色於我,我倆一見如故,他雖則貴爲皇子,身上沒得半點傲氣,倒是同你爹爹私底下叔侄相稱。”
蘇婉容聽見三皇子這三字,心中微驚。
此時年號建和,國姓爲薛,三皇子字硯之。不過後來被封了王,普天之下能直呼其名諱的,並沒有多少了。
蘇婉容不禁想起,上一世的這個時候,父親也在她面前時常提到此人名字,總是說自己同此人意趣相投,相見恨晚。當時她便對這個尚未謀面的三皇子存了不錯的印象。
父親與那薛硯之私底下也交情頗深。而後自己同薛硯之議婚,更可謂是親上加親。
父親對未來女婿可以說是喜愛又信任,以至於之後的儲位之爭,父親毫無疑慮地同齊王佔太子一邊。
但是最終登上殿上寶座的,哪裡是太子呢。
蘇婉容又想到最後那宛若憑空出現的二皇子,在滿朝文武震驚錯愕之下,出人意料地登基稱帝。
皇權變革,先帝廢黜,原先擁護太子的父親自然也受其牽連。
蘇婉容想到此處,又望見父親脣畔掛着的慈愛溫和的笑意,忍不住就衝動地脫口道:
“父親,三皇子此人卻是滿腹才情,能得父親欣賞也不無道理。可如今朝中動盪,分作幾派,都在猜測聖上最後會將皇權轉交予誰。這般關鍵敏感的時期,婉婉以爲,父親不該同三皇子,或是任何其他皇子過於深交,總是要適當保持些距離纔好。”
蘇婉容話音剛落,又覺有些不妥。
現今的她不過是一介閨閣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如何能知曉朝廷的動向?
道出這一番話,不但勸不住父親,反倒極可能引起父親生疑。蘇婉容當即不安起來,就抿緊脣,下意識又朝蘇太傅望去。
蘇太傅聞聲果然愣了一下,目光就考究地落去蘇婉容身上。
不過他倒是沒有往深處懷疑什麼,只有些訝異,他也不過提了一句,女兒竟是能夠考量這麼許多,有些甚至是他連也不曾顧慮過的。不免就好奇地隨口問了句:
“硯兒原本志不在於謀求儲位,婉婉又怎會以爲我不該與其深交。你心中是如何料想的?”
蘇婉容見父親並未察覺自己方纔言語中的不妥之處,略微鬆了一口氣。可仍不敢大意,躊躇了片刻,謹慎地回:
“當今太子雖是皇上親立儲君,可萬事皆有變數。我卻是聽聞因了種種緣由,皇上近來其實對那太子不甚滿意。再加上太子性情溫潤,處事優柔寡斷,並非儲君的最佳人選。皇上龍裔繁多,不乏更爲出色合適的後繼者,其間必然少不了明爭暗鬥。而那三皇子與太子素來交好,勢必站太子一方,父親此時同他太過親近,總是不好。”
說完這個,蘇婉容想了下,又補上句:“女兒年幼,朝中之事原本懂的不多。這些許多都是前次入宮大姐告知於我,我自己推敲一番得出的想法。不一定對,可總是希望能對父親多少有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