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佳人

推開窗戶,幾許清風涌入狹窄而幽暗的草屋,明媚的陽光穿過疏密無序的林葉照進屋內,灑下一片片零亂的碎光。

於軻吹滅了油燈,閉上眼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深吸着晨光中清爽的空氣,疲憊之意頓時減退了不少。

忽而一陣強風嬉戲而入,桌上的書紙應風而起,散落了一地,於軻又是用硯臺壓住桌上的紙張,又是俯身去撿掉落地上的。

“於郎,你醒了嗎?奴做了幾張煎餅。”門外傳來的女子的柔聲細語,是鄭小婉的聲音,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會準時送飯過來。

“哦,門是開着的。”於軻手忙腳亂的收拾他的寶貝紙張,顧不上去親自開門。這些紙張是有名的四川“十色箋”,雖算不上什麼名貴的紙張,但當是時,南詔國屢屢北侵四川,兵戈之下,四川的經濟日漸蕭條,造紙業也受到了不小的衝擊,產量劇減,再加上蜀道艱難,冤句與四川又相隔數千裡,這“十色箋”運到這裡時,價格已算不蜚。

門開了,鄭小婉端着一碗食物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看到了這雜亂的情形,略怔了一下,忙是放下盤子幫於軻去收拾。

這間草屋靠近河畔,地氣溼重,經了一夜的功夫,地上變得頗爲潮溼,於軻把那一疊散落的紙盡數拾起時,已有幾張沾了泥溼,用之不得。

“孃的,老子一天的工資又打水漂了!”於軻暗暗咒罵,捧着那幾張髒紙,一臉的嘆惜。

鄭小婉掃了一眼草屋,牀上的被褥平整未動,再瞧了瞧於軻,兩個黑眼圈很是明顯,皺頭微凝,神色中頓時寫滿了疼惜,嘆責道:“於郎,你又讀了一整夜的書麼?”

“那個,昨天看到精彩處就忘了時間,沒想到一擡頭就天亮了。”於軻撓頭笑答,忽而一股飯香撲入鼻中,心神爲之一振,讀了一夜的書,正是飢餓難耐,便也顧不得形象,抓起一張煎餅狼吞虎嚥起來。

“慢點吃,小心噎到啊。”鄭小婉拉他坐下,把粥遞到他嘴邊,於軻吞了幾口,把塞了一嘴的煎餅嚥進肚去,一陣的舒服,便是笑道:“小婉,能告訴我,爲什麼你做的煎餅總是這麼好吃嗎?”

這讚揚的話鄭小婉每天都聽他說上好幾遍,平日聽自是心覺喜悅,今時卻是神色暗淡,沮喪道:“於郎,你難道沒吃出來嗎,今天的煎餅裡沒放鹽。”

本朝自安史之亂後,經濟幾乎崩潰,爲補充財政支出的巨大缺口,故而改食鹽自由販賣爲國家專營,從中以獲巨利。所謂國家專營,最終必然導致壟斷,食鹽的價格一升再升,百姓不堪重負,貧苦人家,多有一月之中淡食十數日者。而宋小婉早年喪父,家中無田產,母親又得了盲疾,目不能視,平日只靠她織布販賣以來度日,生活之艱辛可想而知。

於軻自然吃得出餅中無鹽,但恐鄭小婉難過,便裝作不知,這時聽得小婉這番黯然言語,不禁一陣心酸。

半年之前,於軻在乘車回家的途中,客車發生了事故衝出大橋,墜入了河中,那時他被嗆得昏昏沉沉,以爲是必死無疑了,卻不料醒來之時安然無恙的躺在這間草屋之中。事後他才得知,原來當日鄭小婉從冤句縣城販布回來,經過河邊時,見到河上有一具漂泊的屍體,於是便把他撈了上來,所幸還存有氣息,所以就揹回了家好生照顧,總算是將他從閻王的手裡拉了回來。

但令於軻感到吃驚的不是自己死裡逃生,而是莫名其妙的穿越千年的時光,來到了傳說中的大唐時代。直到一個月之後,他的身體在宋小婉的照料下,完全康復之時,他才從這位沒有什麼文化,但卻善良的女子口中問明白了自己身處的確切年代。

大唐鹹通九年,也就是公元868年,唐朝第個皇帝,唐懿宗李洵統治的時代。

經歷過開元之治的極盛,遭受了安史之亂的重創,那個曾經輝煌而不可一世的帝國,如今已是江河日下,如果不出意外,當今的聖人便是唐帝國倒數第四個皇帝,此時的帝國距離其名義上的滅亡只剩下區區四十餘年的時間。

……

“於郎,吃不下去了麼?把餅撕碎泡在粥裡吃吧,也許這樣好下噎些。”鄭小婉見他忽然間神色恍惚,還道是吃着不舒服。

“誰說沒鹽就不好吃了,我偏就喜歡淡吃。”於軻從神思中清醒過來,笑得很燦爛,又抓起一張煎餅津津有味的大嚼起來。

鄭小婉也笑了,苦澀的笑中卻又含着幾分欣慰與感動。她的目光轉到了桌上那堆積如山的書卷,還有那盞已然見底的油燈,不由搖頭嘆道:“於郎,你每天都這般熬夜讀書,身子怎能吃得消,從今往後別這樣了。”

“鄉試之期很快就到了,我還有很多經書未曾熟讀,時間不等人啊,這也是沒有辦法。其實也不算是熬夜,我半夜時還睡了兩個多時辰。”於軻大學原本學得是理科,但他生而好文,四書五經等古籍也略有粗通。來到這唐末的農業經濟時代以後,什麼英語、物理、化學的,統統都沒了用處,若論用處,比只會種地的莊稼漢還不如,說得不好聽點,他基本上就算是廢物一個。

鄭小婉靠織布過活已經很辛苦,現在又要養他一個無業遊民,自然是雪上加上,倍加的艱難。一個四肢健全,頭腦發達的七尺男兒被一個弱女子養活,對於於軻來講,實在是件羞恥之極的事情,爲了減輕鄭小婉的負擔,他只好去冤句縣城找工作,在被一次次的冷言拒絕之後,他終於憑藉着一門業餘愛好在沉香閣找到了份彈古琴的工作。

沉香閣是這冤句縣最有名的煙花之地,通俗點講,就是家星級妓院。

對於現代人而言,似乎在那種紅燈會所工作總不是件光彩的事,但在唐代卻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職業。當時娼妓盛行,青樓遍佈全國,數不清的名人雅士都曾流連於風月無邊之中,那大詩人杜牧便曾寫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是一個大動盪的時代,朝廷腐敗,藩鎮爭鬥,盜賊蜂起,天災叢生,窮苦百姓日子固然不好過,但即使是當官的也未必就能得意多久,譬如那六年之後黃巢叛亂,襲捲半壁河山,所過之處,無數的官吏曾被屠殺。

躲避於煙花之地,做喜歡做的事,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只可惜,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作爲一個男人,成家立業,傳宗接代是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玩意光靠自己當然完不成。在那樣陌生、孤獨的日子裡,鄭小婉給了他最大的安慰,她善良、體貼、粗通詩書,雖算不上絕代無雙,卻也頗有些小家碧玉之姿,這樣一個女子,怎能不叫人動心。

四個月前,於軻正式向鄭母提親,然而鄭母卻回道:“你與婉兒兩情相悅,奴家本該應允,但某我家乃書香門第之家,如今雖已是家道中落,但家風卻不能改變,婉兒先父臨終之時也曾留有遺言,將來我鄭家的女婿,必須有功名在身方可。你若真心想娶婉兒,不妨先去考取一二功夫再來提親吧。”

就是鄭母的這一番話,迫使於軻不得不苦心讀書,參加來年三月的曹州鄉試。

“就算不是爲了找老婆,大丈夫在世,也當混出點名堂來吧,不然也太給現代人丟臉了。”

於軻給自己找了如是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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