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入茅屋之中,片片金黃傳來一陣的暖意,風吹過,隱約帶着一絲煙味。
於軻醒了,想要伸個懶腰之時,卻覺肩上如貼着一塊軟玉,原是鄭小婉依偎在身邊,靜靜安睡,嘴角還掛着些許笑容,卻不知是做了什麼好夢。
於軻依稀記得,昨晚與她相偎飲酒,欣賞着冤句縣城方向那沖天的煙火,好不開懷,漸漸的酒意微薰便是睡去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老傢伙竟然沒把小婉叫回去。”於軻頗感意外,他想要把鄭小婉抱到牀上去睡,不想稍一動彈就驚醒了她。
“於郎,天亮了麼?”鄭小婉揉着眼睛,一臉的睡意惺忪。
俗話講:霜前冷,雪後寒。這時的氣溫比夜裡還要冷上幾分,於軻頗有些後悔,不該讓她陪着自己過了一夜,她身子這般瘦弱,若是染上風寒之症卻該如何是好,於是忙關緊了窗戶,爲她裹上了一件棉衣,撫着她的臉龐,萬分關切的問道:“小婉,你身子還吧,有沒有感覺到不舒服?”
鄭小婉心頭好生溫暖,便是投入他懷中,脈脈答道:“奴沒有什麼不舒服的。”頓了一頓卻又問道:“於郎,昨晚你看見那大火後那般歡喜,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現在能告訴奴了吧。”
“那場大火燒得好啊,定是縣令那廝缺德之事做得太多,所謂天怒人怨,上天降下災禍燒了他的窩。”於軻有點意猶未盡。
鄭小婉更覺詫異,奇道:“於郎是怎麼知道縣令的府第失了大火?”
“這個。”於軻怔了一怔,這場計劃本來就是他設計的,讓黃巢假扮龐勳叛軍突襲冤句,殺了那縣令狗官爲民除害,如此一來自可令黃巢不受懷疑。鄭小婉雖是他至親之人,但到底還是個女人,這些事讓她知道只能徒生驚恐罷了,若再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豈不是惹禍上升。
他正在想該編了什麼謊子糊弄過她時,院外有人高聲道:“於爺在嗎?我家少莊主請您到府上一敘。”
是黃巢派人來請,想來冤句之事都已辦妥,這正是解了於軻的圍,他便道:“小婉,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去一趟忠義莊。”說着便是迫不及待的離開了茅屋。鄭小婉雖算不上冰雪聰明,卻也是識得大體,她看得出於軻定是有什麼事隱瞞,但自己一介女流,男人們有些事不想跟她說也是正常,於是就不再多問,只是囑咐道:“記得晚上早些回家,莫要喝酒太多傷了身子。”
…… …… ……
去往忠義莊,迎接的莊丁並未將他引向聚義廳,卻是帶到了後院的校場,一路上隨時可見整肅軍械的莊丁和一輛輛整莊待發的馬車,看來黃巢已經做好了上路的準備。
一入校場,黃巢便是笑咧咧的迎了上來,興奮說道:“於兄,昨晚真是痛快啊,某多少次都沒這麼痛快過了。”
看來是大功告成了,於軻心情更輕鬆了不少,不過出於謹慎,還是問道:“沒有留下什麼破綻吧。”
“當然沒有,全城的人都以爲是龐勳的叛軍所爲,不過那些人一聽說狗官死了,個個是拍手稱快啊,甚是解恨,甚是解恨吶。”黃巢越說越暢快,忽又想起了什麼,拍着他的肩膀得意道:“於兄,某還給你帶回一件禮物,你一定會喜歡。”便是吩咐手下道:“來啊,將那東西給於爺擡過來。”
不多時,幾個莊丁從柴房中擡出一隻口袋,解開套繩一倒,從中竟是滾出一個混身是血的人來,於軻一怔,細看之下才認出這人竟是那縣令的公子寧水原。
一見此人,於軻立時便想起了三娘之死,恨得是咬牙切齒,道:“黃兄爲什麼不殺了他?”
黃巢道:“要殺他還不是像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某之所以把這狗東西帶回來,就是想讓你親手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
“讓我殺了他!”於軻吃了一驚,說來這計劃全是他一手策劃,雖然死了那許多人,但終非他親手所刃,出主意殺人與親手殺人還是有着天大的差別,真叫他拿着刀子去捅人的話,倒還真不容易有那個勇氣。
“怎麼,於兄莫非怕血,不敢動手嗎?”黃巢口氣中似乎有幾分嘲諷之意。
“殺他就似殺畜生一般,某怎會不敢,拿刀來!”於軻爲黃巢所激,也爲爭一口氣,一把奪過身旁家丁手中的大刀,舉起來便向地上半生不死的寧水原砍去,刀未落下之時,那寧水原卻已醒了過來,急哭求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
懸在那空中的刀頓時停駐不下,於軻竟是不由的猶豫了,倒非他同情寧水原而心軟,只是親手結果一個活生生的人命,即使這個人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但對於一個從未殺過人的人來說,實非一件易事。
黃巢嘆道:“看來於兄畢竟也只是書生而已,這等殺人放血之事還是讓某來做吧。”說着便走接於他手中的刀,於軻一咬牙,道:“不,三孃的仇,由某親手來報。”
再一次將那大刀高高的舉起,明晃的刀刃閃爍着寒光,風起了,捲起遍地的雪花,刀與雪在風中融爲一體,寧水原那絕望悽慘的表情映照在寒刀之上,視而不見。
殺吧,殺吧,只當是屠豬宰狗,我刀下,手染血,這世上就少了一條吃人的狼。
“啊——”
一聲長嘯,大刀奮然落下。
彷彿過了很久,他才從殺人那一刻的驚心動魄中回過神來,記不得黃巢是如何稱讚他,也記不得一壺壺酒是如何下肚的。腦海不斷的浮現出的,只是那顆人頭裡離開脖頸,沿着雪地滾出數丈,留下一條血淋淋的痕跡,然後,那顆骯髒的頭顱停在了那裡,瞪大的雙眼死死的盯着自己。
他低頭看着這雙手,光滑白晳,沒有一絲的骯髒污垢,曾幾何時,這雙手上沾滿了罪惡的血跡。
“我殺人了,我竟然殺人了!”
於軻陷入了矛盾與驚悚之中,這二十多年的生命歲月中,他做夢也未曾想到過自己會殺人,他感到無比的恐懼,這恐懼無關乎正義與邪惡,只是一個人性未泯之人心底裡無法根除的糾結。
不記得如何離開了忠義莊,駕着毛驢漫無目的的在冤句城中游走,過往之人如同慢幀的畫面從兩邊劃過,無聲無息,天地是如此的安靜。
忽然間,他的目光一動,在那些走過人臉上,他看到的不再是悽苦與憂愁,而是種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是什麼改變了他們的心情?
“聽說沒,明府被殺了。”
“是呀,縣裡好些大戶也被叛軍一鍋端了。”
“這下某欠的稅一定不用再繳了。”
“某也不用還田莊借的高利貸了。”
“真是老天有眼啊。”
……
那一個個竊竊私語的聲音,如同陣陣驚雷傳入耳中,並沒有讓他心驚膽戰,反而,他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我做的事,不僅報了心中之仇,還讓那麼多人欣喜若狂。我是替天行道,我只是殺了該殺之人,根本不需要恐懼!”
終於,他停在了路的盡頭,落日的餘暉將他的臉龐染上一層金黃,靜靜的望着天邊淡淡的雲霞,然後,他笑了。
“殺人,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