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後巷的麪館時, 才未時三刻,午餐時間過了,晚餐時間尚早。
麪館的兩三個夥計, 雖開着店門, 卻是聚在一張角落裡的桌子上玩骰子, 前臺也沒有人招呼。
李靜聽朱說要請她吃麪, 本就咕咕叫的肚子愈發覺得飢餓起來。只是, 看這樣子,怕要再等上至少一個時辰。
拉了拉朱說的衣袖,李靜指了指對面一家茶館道:“要不, 我們去喝點茶兒,再要點兒茶點先墊墊?”
朱說進京之後, 驛館是免費住的, 吃飯都在驛館裡, 伙食費,也只是象徵性的交一點點, 今次請李靜到麪館吃飯,已經算是奢侈,他哪裡還有閒錢喝茶。
而且,李靜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他早在房間時, 就聽得清清楚楚。再喝些茶水, 怕是把胃給喝壞了。
伸手附在李靜的手上輕拍了拍, 朱說對李靜道:“你在這等下, 我去問問老闆能不能早些開張。”
朱說上前時, 那三個夥計正玩得起勁兒,沒人有興致搭理他。他搭話的那人, 偏還是剛剛輸了一個銅子兒的。對方本就因爲輸了錢沮喪,如今又不是就餐時間,後面的廚子都偷懶回家歇了。他對朱說的態度,便有些粗魯和不耐煩。
絲毫沒有服務業的“顧客是上帝”的意識。
朱說也不惱怒,只說真的是遇有特殊狀況,讓他們通融一下。
那人還待不理,倒是坐在裡面的一個年長些的夥計,看了眼站在門口等待的李靜,放下手中的骰子道:“客官稍等,我去問問老闆娘。”
說完,那夥計便起身掀開布簾走向後院,不一會兒,一個打扮得很樸素爽利的清秀婦人便掀開門簾出來。那人看了朱說一眼,又瞥了眼在門外等得有些不耐的李靜,不待朱說多說廢話,便對剛纔朱說搭話那人道:“何二,客人都來了還不快看座,這樣沒有眼力勁兒,想讓老孃沒生意做嗎?”
那人明顯還沒褪去孩子氣,雖然起身,卻咕噥道:“胡叔不在,招呼了客人,也沒人做麪條。”
老闆娘伸手彈了下那人的額頭道:“鬍子不在不還有老孃在嗎?快招呼兩位客官入座,好茶伺候。未來的官老爺,你們也敢給老孃怠慢,不想混了不是。”
婦人說完,對朱說極其嬌柔地一笑,微微輻身道:“不知客官想吃那種面,陽春麪、滷麪、炸醬麪、雞絲麪、排骨麪還是牛肉麪?”
朱說看了門外站立的李靜一眼,微微猶豫,還是開口道:“兩大碗陽春麪就好,有勞了。”
婦人微微一怔,直勾勾地快速打量了朱說一番,卻是仍然嬌笑着道:“兩大碗陽春麪,好嘞,客官稍等。”
說完,婦人再次對朱說輻身,掀簾進了廚房。
兩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麪,每一碗,還額外附贈了一個雞蛋。
朱說看了看端面的夥計,又看看做好了面斜倚在櫃檯旁微笑的婦人,回了一個尷尬地笑容。
李靜是真的餓了,也顧不得燙,吃得極快。一邊吃着,還發出吸面的聲音,和因爲被燙着了的“噝噝”抽泣聲。別說老闆娘,連那三個夥計,看向穿着一身濡染,長得俊秀斯文的李靜,都目瞪口呆。
李靜對周圍的目光絲毫感覺不到,只苦了朱說,一邊斯文的咀嚼着麪條,一邊僵着身子把眼神瞟向麪館外面的街上。
他真的是怕,自己看着李靜,一時忍不住,又說出什麼讓她受傷的話來。
李靜,率性而爲慣了,卻並不是不懂禮節,她能這般吃相,一來,怕是真的餓了;二來,也是真的沒跟他見外。
如果他再因爲周圍人的目光指責她,得如何傷她?
雖不似李靜的粗魯,朱說斯斯文文的吃着,卻也吃得極快,李靜抱起碗喝湯時,朱說的一碗麪,也見底了。
喝完湯,李靜左右看了看,沒有餐巾,只得抽出隨身攜帶的一塊繡着妖豔的牡丹的方巾(毫無疑問,萬麒送得,同一個花型,李靜有三十個,其他,波斯菊、玫瑰、海棠、孔雀••••••萬麒送她的方巾,李靜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樣的用,也沒問題。而且,隔一段時間,萬麒還會送她一沓新的。也因此,以前只習慣用素色餐巾的李靜,被迫習慣了這種豔麗的方巾,多半還是一次性使用。)擦了擦脣角,把方巾隨手丟在桌子上,拍着微微鼓起來的肚子道:“飽了飽了,這是我到京城以來,吃得第一頓飽飯。謝謝希文兄。”
朱說看了眼被李靜隨手丟在桌子上的方巾,微微覷眉,隨即展顏道:“你喜歡就好,以後想吃了,還可以常來。”
李靜起身,看着朱說結賬,跟在他身後出門道:“我來找你,真的沒關係嗎?先不說那個花精的流言,我以後多半會整日和劉禪出入京城的勾欄瓦肆,我來找你,不會連累你的名聲嗎?”
朱說回身看了眼被李靜棄在桌子上的方巾,看着前方道:“我想你應該有分寸的,至於流言,你何時怕過?”
朱說其實是想勸李靜少去那種地方,不過,李靜就彈琴聽琴一個愛好,而且,還跟她對逝者承諾有關,朱說即使心中不喜,卻也不好出言勸阻。
李靜看着朱說棱角分明的側臉,微微苦笑道:“花妖精怪的流言都傳出來了,反正我在京城也算是上了黑名單了,其他的,我自是不會在乎。可是,你畢竟和我不同,你是要入仕的人。即便不提入仕,文人重清譽,你不也是因此,一直都不待見萬麒和劉禪嗎?”
剛剛吃過壽麪,本來該談一些輕鬆開心的話題,可是,不知怎麼的,兩人竟然談到了雙方一直可以避諱的地帶。
朱說頓了頓,卻是抓住李靜的手道:“他們是你的朋友,雖則我不擅長與他們相處,但心中,對他們並沒有微詞。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你不要太委屈自己,做你喜歡做的事就好。”
李靜看了看左右的行人,又看看被朱說握着的手,臉上瞬間灼熱起來,她試着抽了抽,卻被朱說握得更緊,只得用另一隻手拽拽他的衣袖道:“大街上,我穿得又是儒衫,我們這樣牽着手,像什麼樣子?”
朱說偏頭看了眼李靜,卻是繼續握着李靜的手往前走道:“君子相交,志趣相投的,胼手砥足是很正常的。你不用太在意。而且,現在街上人多,萬一早散了,我怕找不到你。”
李靜看着迎面幾十米外走來的兩個人,又回身看了眼,除了一隻野貓,道路空空的小巷,再看看朱說微微發紅的耳根,鬆開扯着朱說衣袖的手,努力讓自己相信了朱說的鬼扯,做出一副從容自然的走路樣子。
只是,相連的指尖,所感受到的狂躁的心跳,以及兩人掌心溼乎乎的汗漬,昭示着兩個當事人內心的不平靜。
出了小巷,朱說想要鬆開李靜的手,卻被李靜反手握住了,朱說面色微慍,李靜卻搖了搖胳膊道:“君子相交,志趣相投。”
朱說看着路上大街上三三五五的行人,只得快步走向驛館。
李靜跟上朱說的步伐,閉着嘴,悶笑出聲。
只是,兩人到達驛館門口,看到劉禪那輛張揚的馬車,和門口站着的幾乎擋住了整個驛館大門的一行人時,卻有些笑不出來了。
幾乎是瞬間,李靜慌亂地抽出了與朱說交握的手。爲了掩飾尷尬,她故作輕鬆的快步走上前,給了摩西一個擁抱道:“二十天沒見我,有沒有想我?今天我生日,生日禮物準備了嗎?算了,看在你人生地不熟的份上,生日禮物就免了,先說聲‘生日快樂’聽聽。”
李靜這樣旁若無人的與摩西親近,不管是摩西,還是其他幾人,面上都是一陣尷尬。
摩西目光越過李靜的肩,看了眼仍舊站在不遠處的朱說,輕輕回擁了李靜一下,從善如流地道:“靜,生日快樂。”
摩西溫柔華麗的聲線,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平靜了李靜剛纔被人撞見她與朱說手牽手的慌亂尷尬。
深吸了口氣,李靜收了收臉上的表情,走向李讓道:“讓,生辰快樂。我來的時候,你們都出去了,禮物,暫時放在了希文兄那裡。”
李讓似是沒有從剛纔看到李靜與朱說兩人牽手的衝擊中走出來,臉上帶着驚異的表情,怔怔的回了李靜一句“生辰快樂。”
劉禪和摩西,最先反應過來,招呼着仍然發怔的幾人,進了驛館。李靜被簇擁着進萬麒房門時,回身看了眼站在他自己房門前的朱說,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
由於李靜與朱說在大街上手牽手這件事造成的衝擊,幾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即使說話,也是問東答西,不到半個時辰,就變得沒話說了。
李靜求救的扯了扯劉禪的胳膊,劉禪會意,起身告辭。
送兩人出門時,萬麒神色複雜的看了李靜一眼,張口欲言又止,卻最終只是道:“你的事,我聽崇儒(劉禪,字崇儒)說了,冊封那天,記得謹言慎行。還有,不管願不願意,給你父親和秦家分別去封信報備一聲。”
李靜第一次沒有直視萬麒的眼神,低聲悶悶“嗯”了一聲。
萬麒擡擡手,拍了拍李靜的肩膀,算是告別。
路過朱說的房間時,李靜停了一下,卻沒有進去告別。這種事被別人撞見,朱說比她,要承受更多。比起片刻前的甜蜜,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前景幻想,李靜現在非常後悔,出小巷時,爲什麼沒有讓朱說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