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五日,孫掌櫃正在週記倉庫裡盤貨。曹掌櫃跟在他身後,幫着拿算盤,嘴裡不住道:“上次與你說的那事你與東家提了麼?怎麼這幾天都沒信兒?”
孫掌櫃瞧這身在福中不知福貨,心中一肚子鬱結。哪裡是他不想提:“東家這幾天去州府那邊了,我也沒見着他。”
“雲安鎮這一攤子事東家都不管了?”曹掌櫃頗爲着急,“那可怎麼辦?”眼看着秀衣閣不行了,他難道要在家裡窩一輩子?
孫掌櫃呵呵乾笑,他想退還退不了啊!嘴裡還要安慰曹掌櫃:“你莫着急。你我都是跟了東家七八年的老人了,之前那件事東家是氣狠了,我估摸着最遲十一月左右東家就該讓你回來了。”
“此話何解?”
孫掌櫃見他一副局中人的糊塗模樣,便也好心提醒道:“到了十一月也就是深秋了,那時布莊裡生意正好,東家心情也好。到到時候我只稍提一下布莊上人手不夠,需要一些經年的老人來掌舵,東家肯定第一個想起你來。”
曹掌櫃聽着連連拍着腦袋:“瞧我,連這事兒都忘了!往年越往後面走布莊的生意越是火紅,今年肯定也是如此,到時候也要多辛苦你了。”
二人繼續盤貨,曹掌櫃扒拉了一下,有些疑惑道:“今年是廿五日吧?”
“恩。”孫掌櫃點頭。
“這布的數量不對啊。”曹掌櫃在家呆了一段日子,但生意經一絲都沒丟,週記布莊每月都會盤點,倉庫裡的布匹數量上下幅度不大,“怎麼這個月的比以前少了三十匹?”
“吉祥染坊那邊還沒送來,說是要推遲幾日。”
“哦。”曹掌櫃沒放在心上,“他家總是喜歡遲幾日,以前也這樣。不過誰讓他家的手藝最好,左右咱們也等得。只是萬府的夫人小姐們的衣裳要等着他們的布來裁,還得讓夥計們去催催。”
過來兩日,孫掌櫃在週記店鋪大堂內來回踱步,門外小子一頭大汗的跑回來。
“怎麼樣,布送來了嗎?”
“還……還……還沒有!”小子喘着大氣,也不敢歇,“我在吉祥染坊那邊看到了幾個捕快,不等我靠近就把我給轟走了。還是他們掌櫃的私下裡偷偷出來對我說,衙門最近再查他們的染坊,所有的布都暫時壓着在。”
“衙門?”孫掌櫃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衙門怎麼會突然想去查染坊?莫不是那邊今年的商稅沒交?”
“這些小的就不清楚了。”那小子擡手擦着汗,“捕快們盯得可嚴了,吉祥染坊的掌櫃與我說了不到兩句話就要趕回去,說什麼捕快們只給他一刻鐘的時間,到時未歸的話要押回衙門打板子!”
孫掌櫃揮了揮手,讓他先退下。不待孫掌櫃思量,櫃檯後的幾位掌櫃頓時都圍了過來。
“大掌櫃,萬府的管事昨兒已經來催了,問咱們這批衣裳什麼時候能做好。若做不好,他們就讓自己府裡的繡娘裁了。”
“是啊。旁的到可以先放一放,萬府老夫人和夫人們的衣裳卻是立刻要裁的。這些個大府裡有講究,眼看着要到九月了,各府都要開始辦花宴,要是讓萬府的老夫人和夫人們還穿着去年的舊衣裳出去,怎麼看都不像話啊。”
“今年還有縣令夫人也給咱們下了單子,雖然不過三件秋季的衣裙,但這可是縣令夫人第一次下單子,這差事怎麼都要辦好了啊!”
“還是要先緊着萬府的老夫人那邊纔是!”
“縣令夫人才是大事!萬府與咱們老交情了,遲幾日不妨事!”
布沒回來,兩邊的掌櫃卻先吵了起來。孫掌櫃被夾在中間一個頭兩個大。
幾個掌櫃齊齊望着他:“大掌櫃,您倒是拿個話啊!庫房裡的布到底怎麼個用法,今天都廿七日了,再過幾天就九月了!”
孫掌櫃急的直接將他們推開,怒道:“吵吵嚷嚷的,當這裡是菜市場啊!!都不做事了嗎!”
幾個掌櫃趕緊閉了嘴,可臉上都是一副着急的模樣。週記手上的單子都是雲安鎮上有頭有臉的人家訂下的,哪一家都必須小心對待,真是一家都得罪不起。一時間,不少人都在打着眉眼官司,只等孫大掌櫃發話。
孫掌櫃思量片刻,低聲道:“先裁縣令夫人的。”
負責萬府那攤子事的掌櫃頓時急了,孫掌櫃知道他要說什麼,立刻道:“衙門現在查染布坊,咱們把縣令夫人的衣裳做好了,也好去打聽到底出了什麼事!”
“可這事兒是不是該和大東家商量聲?”幾個掌櫃頗爲不安,“畢竟萬府……他們之前就把咱們的單子壓了一個月,今年算是好不容易纔簽下來的。”
孫掌櫃揉着額頭,不想與他們在吵下去了,直接用大掌櫃的身份命令道:“剛纔我已經說了先裁縣令夫人那邊的,你不想裁那就回家去吧!”
幾個掌櫃見孫大掌櫃真的動氣了,也不敢在爭辯什麼。
真是風水輪流轉,前幾日他還在笑話秀衣閣已是無米之炊,轉眼就成了週記沒米下鍋!孫掌櫃揹着手不住苦笑,今年怎麼就這麼不順呢!
“莫大人,您摸摸這絹布,咱們是一點兒假都不敢做進來的。”吉祥布莊的掌櫃背脊上冒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雖然之前已聞到縣衙要來檢查的風聲,可萬萬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位閻王大人。
“我們吉祥染坊也是二十年的老字號了,例如鎮上萬府這樣的大府,那是指名道姓用我們這兒的布,我們哪敢糊弄人啊。”
“不敢糊弄萬府,那就是要糊弄普通百姓了?”吳大深刻明白莫大人在非必要時刻是不會開口的,便自動充當了衙門的發言人,“我一眼瞧你知道你是個奸商!老實點!這才查了一個庫房,還有五個庫,等我們查完了,你再開門做生意!”
“這……這麼行……”掌櫃的正要爭辯,莫如深一個眼風掃來,頓時縮了縮了脖子,小聲道,“這個庫查完了,那小人先將這個庫的布發出去吧?”
“嘿,我看你還說不聽了怎麼!”吳大勢要拔刀,掌櫃的連忙又往旁邊躲了一下。“之前都跟你說了,這一天不查完,你一匹布都不準發!萬一那次等布被你攙和進去了,合着你不拿縣令大人的話當回事吧?”
“小人豈敢!”
吳大哼了聲:“知道怕就行。之前鎮上的人不停的去布莊退布,就是因爲你們這*商以次充好!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當我們雲安百姓好糊弄麼?”
看着捕快們的身影,掌櫃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這該如何是好,這些捕快大爺一天不走,他的貨一天都發不出去,那邊週記布莊又催的急,再不發貨就該他來賠銀子了!
“吉祥那邊的布還沒回來?”孫掌櫃親自盯着採買那邊的人,幾乎一天三遍的問。負責跑腿的小子也是頗爲無奈,每次都是搖頭。
“錦繡染坊的呢?”
跑腿的小子繼續搖頭。
“和順呢?”
“掌櫃的,這麼跟您說吧,三家染坊都被衙門扣下了,只要一天不查清,便一匹布都拿不出來。都是前陣子鎮上的娘子們鬧的太厲害,連縣令老爺都給驚動了。若不給娘子們一個交代,縣令老爺是不會讓這些染坊繼續供布的。”
孫掌櫃扶着桌子子,前後晃了晃了。嚇得跑腿的小子大聲道:“掌櫃的,你沒事吧?要不要去請大夫來?”
“沒事。”孫掌櫃扶着椅子的把手緩緩坐了下去,“你繼續盯着去,若有布出來,立刻拿回來。”
曹掌櫃走來時,便見他一臉疲倦的靠在太師椅裡,不由小聲道:“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孫掌櫃一聲長嘆,“老曹啊,今年這買賣……不好做啊!!”
“要不,咱們給衙門送點銀子打點一下?好歹先把咱們的布給弄出來啊。”
“要能打點的通我早就去了!”孫掌櫃扯下蓋在臉上的扇子,“這不是關鍵是咱們週記有縣令夫人的單子麼?之前傳言鎮上的布匹被以次充好時縣令夫人也得了風聲,我估摸着這次突然查染布坊怕是有縣令夫人的手筆啊,咱們賬上記着那麼多的退布,自己都不乾淨,我哪敢去衙門啊!”
曹掌櫃原本是要急着回鋪子表功,可眼前這爛攤子,他都有些慶幸自己沒有趟進來,便勸道:“既然此事都牽扯到了縣令夫人,您看是不是要給東家知會一聲?”
“又去麻煩東家?”孫掌櫃一張老臉都快皺成苦瓜了,“之前的事還沒完又來一件,事事都要東家出面,那要你我作甚?!”
曹掌櫃聽着也是一臉爲難,他們也都是獨當一面的大掌櫃,遇事就去問東家怎麼辦,這也顯得他們太沒用了。只是……“這不是事情特殊麼,東家應該會理解吧?”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沒底氣了。
孫掌櫃無奈的搖頭,送走曹掌櫃後,又是一人獨坐在賬房裡。回到自己府裡後,也是一臉苦悶。孫家娘子關切道:“你這是咋了?”
孫掌櫃不想說話,擺了擺手又回書房呆着了。三家染布坊都被壓的死死的,雖然鎮上的布莊都受到了衝擊,但無疑,週記是受影響最大的一個。只因之前東家給染坊那邊放了話,幾乎八成的布都由週記定下,剩下的兩層給有周記暗股的鋪子。也因如此,週記接單子接的毫無顧慮,三家染布坊的布都供着他們,布莊上的掌櫃各個都卯足了勁搶單子回來。
而現在……
那一摞厚厚的訂單簡直就是燙手的山芋!
之前因李春娥的事週記的名聲已經受損了,如今壓着單子不裁,就算有原因,但普通人哪裡管的了那麼多,他們只會說週記言而無信!
孫掌櫃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如作困獸之鬥。
孫家娘子正來書房喊他用晚飯,見他穿戴整齊,不由嚷道:“都這個時辰了,你去哪兒啊?”
“我出去轉轉散個心,晚飯你自己吃就行了。”
孫掌櫃背手一路朝東慢慢走着,約過了兩刻種,在一家頗爲熱鬧的食鋪門前停了下來。
“夏記食鋪……”
孫掌櫃仰着頭緩緩念着那黑底金漆的招牌。
“小老兒做了十多年的買賣,如今竟落得要和一個小輩低頭的地步。”孫掌櫃搖着頭,自嘲輕笑,“也罷,江山代有才人出,就讓小老兒來親自會會這位夏大掌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