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過去,令妃於陌上館艱難產下一女,是爲皇七女。若是位公主也就罷了,偏偏這公主還是在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十五日出生,這盂蘭盆節是普渡孤魂野鬼的日子,這天出生的孩子,必定是被認爲不吉利的。對令妃來說,更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七公主剛出生不到一日,皇太后身邊的福如嬤嬤就親自前來抱走了七公主。
“嬤嬤!求求您不要帶走小公主!求您了!”令妃不顧產後氣虛體弱,跪在略微冰涼的地上,狼狽不堪爬過去求着福如嬤嬤。
福如嬤嬤好歹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並沒有被令妃的舉動嚇到,反而還笑着勸導她:“娘娘,說句不中聽的,您現在自身都難保,還能爲小公主謀求什麼前途?太后娘娘的恩典對您和小公主都好,這婉嬪小主是後宮裡的老人了,雖地位不高,可向來不爭不搶,皇上都敬她讓她。小公主跟着她還能過些平靜的日子,將來若是伶俐可愛,求得一門好姻緣也不在話下。太后娘娘讓奴婢轉告您,即便皇貴太妃親自出面保你平安,可淑嘉皇貴妃一走,後宮上下還有哪宮妃子願意替您撫養小公主呢?”
見令妃泣涕漣漣,嗚咽着沒法言說,福如嬤嬤輕輕嘆了一聲,繼續道:“奴婢也希望您是冤枉的,不過皇后娘娘和純貴妃娘娘她們可不一定會這麼想。趁着太后娘娘還肯爲您說句話,您就依了吧,無謂去惹怒了皇上。”
“嬤嬤……”
從生產至今,令妃還未好好瞧過、抱過女兒,福如嬤嬤這番說辭不無道理,七公主跟着她又能過上什麼好日子呢?庶出的身份,恐怕只能落得忻嬪早夭的和寧公主那般,一生下來便是對外聯姻的工具。但就算是聯姻工具,她也要盡力爲女兒謀求高位,最好如固倫和敬公主一樣,嫁得貴族,留居京師。
福如嬤嬤見令妃已有所動搖,語氣也柔和了許多,讓人趕緊扶起令妃回去養着身子,才說:“娘娘,來日方長,您若是清白,有朝一日必可以母女團圓。奴婢還需儘快同太后回覆,先行告退。”
眼淚如斷線珠子般落在地上,令妃的心絞痛得分外痛苦,她不願再這樣下去,既然溫惠皇貴太妃替她背了黑鍋,她也生完了孩子,當務之急是趕緊逃離這個鬼地方,早日跟女兒團聚!
“不行,我一定要振作!”
眼神裡的兇狠與冷漠,讓令妃慢慢止住了淚水,踉蹌地站起來,端起桌上涼着的紅糖姜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她要儘快恢復體力,重回承乾宮。
慈寧宮裡,皇太后小心抱過七公主,靜靜地瞧了許久,也不說話。今日正巧在慈寧宮裡坐客的璟珂也湊上來看了看瘦瘦小小的七公主,輕聲道:“真是個小可愛。”
“這可惜她額娘不可愛。”皇太后淡淡地說了一句,又轉頭看向身後伺候着的福如嬤嬤,說:“婉嬪怎還未到?”
話音剛落,宮女便進來報告說婉嬪已在外頭求見。沒一會兒,風韻猶存的婉嬪已端莊婀娜地踏進門,上前向皇太后請安。
或許是太久沒見過婉嬪,璟珂竟覺得婉嬪比以前更好看了,所謂相由心生,婉嬪幽居深宮,自潛邸格格開始跟在弘曆身邊,數十年來恬淡地過着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的氣質是超凡的,乾淨的,落落大方,不失風采。
“哀家把七公主託付給你,你可要善待她。”皇太后讓福如嬤嬤把七公主抱過去給了婉嬪,認真地叮囑了幾句。
婉嬪謹慎道:“嬪妾謹記太后娘娘教誨,一定對小公主視如己出。”
“太后,小公主的名字和封號……”璟珂想起了弘曆到現在都沒來瞧過這個剛出生的女兒,所以才小聲問了太后意思。
皇太后沉思了片刻,淺淺笑道:“皇帝忙祈雨之事分身乏術,七公主的名字就由哀家取了,待得了空再告訴皇上,由皇上擬了旨意籤批玉牒。”
皇太后在福如默默攙扶下慢慢起身,走到婉嬪面前,無名指和食指上的金亮護甲輕輕壓低了襁褓,露出七公主粉嫩的小臉蛋,皇太后瞧了一會兒,又收回了手,轉身坐回去道:“她額娘需要靜心思過,既然如此,公主的閨名就擬了叫歆思,封號和靜。和碩和靜公主,如何?”
璟珂微微一笑,點點頭道:“皇太后用心良苦,希望令妃真能就此靜心反省,和靜公主長大後能溫和文靜。”
皇太后“嗯”了一聲,側過臉對福如嬤嬤使了個眼色,福如嬤嬤會意,福了一禮離開了慈寧宮,許是去乾清宮罷。
“溫惠皇貴太妃自作聰明,她跟令妃之間平日裡有何來往,這事都得查。”皇太后突然間像是漫不經心一般說了句,璟珂疑惑地“咦”了一聲,她也意識到失態,忙擺擺手,叫婉嬪和璟珂都離開去。
並沒有直接就出宮的璟珂,去了趟翊坤宮,還沒踏進門就聽見瑾瑜大發雷霆毆打宮女,宮女叫苦不迭地哭喊着,瑾瑜的斥責聲更是不停。
璟珂忙跑進去問清楚之後才曉得這小宮女真是夠倒黴,原是在乾清宮當差,只因昨日瑾瑜過去送糕點給弘曆的時候無意間看見這名叫燕爾的小宮女戴着鮮豔的花飾,當面默不作聲誇她好看,今天趁着弘曆外出便把這燕爾揪了來,嚴加教訓,指責她意圖迷惑君上。
璟珂瞧這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的,正是好打扮的年紀,應該是前陣子剛進宮不久的漢人包衣,要說真想迷惑弘曆,小宮女還偏稚嫩些。不過這節骨眼下打扮得花俏,也瑾瑜會動怒,想着固倫和齡公主夭折還不到一年,瑾瑜已經變得略有些神經質,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會緊張起來。
“娘娘身爲後宮之主,管教宮女天經地義,可別鬧出了性命,畢竟這打狗還要看主人,終歸是乾清宮當差。”璟珂實在看不下去遍體鱗傷的燕爾被容兒的藤條抽打得抽搐,小聲提醒着瑾瑜,弘曆回宮後若是聽到了這事,對於瑾瑜來說絕對是有害而無利。
瑾瑜瞥了璟珂一眼,冷哼一聲,讓人把那燕爾拖下去治傷,才抓起茶杯咕嚕咕嚕喝了好多水,十分愁悶道:“姐姐,你看連一個小宮女都敢欺負本宮!難道本宮做錯了?”
“娘娘,沒人認爲你做錯,只是您不該這時候這麼做。”璟珂輕輕一笑,拍了拍瑾瑜的肩膀,勸道,“皇上心情一直抑鬱不佳,淑嘉皇貴妃薨逝,令妃禁足,兩位小公主早夭,若是這時候娘娘做了什麼事情惹皇上不痛快,恐怕皇上會遷怒於娘娘。”
“哼,金佳氏那個賤人,害死本宮和齡公主,死不足惜!”一提起淑嘉皇貴妃,瑾瑜雙眼便燃起了恨意。
“對了,姐姐,溫惠皇貴太妃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是她害了本宮的孩子?”瑾瑜十分不明白,幾次要去壽安宮,都被弘曆和皇太后給擋了下來,以溫惠皇貴太妃頤養天年不宜叨擾爲由,將一干人等拒之門外。而令妃卻僅僅被禁足,瑾瑜又覺得十分不公平,她認爲但凡常理都不可能相信事情真的與令妃無關。
瑾瑜的恨意已經充斥了她現有的思想,這也是璟珂最爲擔憂的。她擔心因爲這樣,久而久之瑾瑜與弘曆之間會愈來愈針鋒相對,以至於歷史上最令人扼腕痛惜的一幕終究到來。
璟珂只輕描淡寫給瑾瑜說了上一輩的恩怨,瑾瑜起初覺得不可思議,慢慢相信之後,突然間爲已故的姑母孝敬皇后感到不易。
“你當得母儀天下,也要當得隱忍寬宏。”璟珂長嘆一聲,千言萬語最終化爲一句勸說。
事實上,璟珂擔憂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弘曆回宮之後沒多久就聽說了乾清宮宮女燕爾被瑾瑜笞打的事情,果不其然大動肝火,但是他並不是去翊坤宮興師問罪,而是不假思索地當夜召幸了燕爾,翌日封其爲寧答應,大大打了瑾瑜一個無聲的耳光。
寧答應前來翊坤宮奉茶請安的時候,衆妃嬪面面相覷,小心瞧着瑾瑜的臉色,生怕一個不小心瑾瑜就生吞活剝了寧答應。
寧答應,封號又是“寧”,可見弘曆是多麼想前朝後宮都能息事寧人,奈何瑾瑜被嫉妒衝昏了頭腦,根本沒能想到這麼一層因素。在她心裡,她寧肯弘曆跟她大吵一頓,好過這樣折磨她,讓她顏面無光。
“林氏燕爾今日承寵晉爲寧答應,以後可要好好伺候皇上,諸位姐妹也要好好關照寧答應。”瑾瑜面不改色說着這些話的時候,下邊是一張張驚愕的臉,大家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瑾瑜竟然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愉妃倒是顯得很平靜,似乎早就料到接下來的事情——寧答應剛剛謝恩,瑾瑜就抓起一把盤子裡的花生扔到寧答應身上,不等她反應,又抓起桌上剛斟上的滾燙熱茶,直朝着寧答應的臉潑了過去,寧答應吃疼地眨着眼,忍着火辣辣的臉上疼痛,不敢妄動。
“狐媚子果然是狐媚子,你以爲學令妃以鮮花爲頭飾,就會恩寵不斷嗎?你不過是東施效顰!”瑾瑜嗔罵着“啐”了一口吐到寧答應身上。原來她之所以如此憎恨寧答應,全是因爲寧答應戴了花,跟令妃一樣的喜好。這好巧不巧的相似,只怪這寧答應倒黴。她纔剛入宮不久,又怎麼知道被禁足的令妃會有這喜好,若是知道,打死了她也不敢惹惱瑾瑜。
愉妃輕輕笑了聲,看向瑾瑜說了句:“娘娘,令妃還在陌上館裡閉門思過,寧答應小小年紀初入後宮,又怎會見過令妃?這或許是巧合吧。”
“愉妃,你要做好人,本宮不管你。但今日你爲這賤人說情,休怪本宮不念多年姐妹情分!”
被瑾瑜嗆聲的愉妃不禁愣了片刻,她倒是沒想到瑾瑜會變成今天這樣,以前的瑾瑜曾經蠻橫,但是後來吃一塹長一智,就算心裡有再多不痛快也不會表現出來,看來十三阿哥與和齡公主的死亡對她的打擊真的深不可測,以至於她都恢復了本性。不,應該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的瑾瑜不僅僅蠻橫,更是毒辣。
愉妃噤聲之後,純貴妃本就看不下去,不忍心,勸道:“主子娘娘,皇上身邊的老人也就咱幾個了,咱可不能自亂了陣腳,愉妃是無心的,請主子娘娘不要見怪。”
聽了純貴妃左一聲右一聲叫着“主子娘娘”,瑾瑜的心情纔好了一些,又瞪着寧答應絮絮叨叨訓了好長一些話,才肯放她回去換身乾淨的衣裳。
“對了,延禧宮來人說是怡嬪身子不大爽,病了一段時間,可有太醫去瞧過?”冷靜之後,瑾瑜又想起早上起身梳妝時候容兒告訴她的事情。想着怡嬪畢竟是長公主璟珂的義女,礙於璟珂面子,多多少少她得照顧着這個絕育之後便甚少承寵的女人。
一方面瑾瑜還嘆息,就算怡嬪有幾分神似哲憫皇貴妃又如何?哲憫皇貴妃死了那麼多年,弘曆身邊來來去去像收集郵票一般,只消這女人有幾分哲憫皇貴妃影子,便長寵不絕,令妃便是其中之一。可另一方面瑾瑜更懷疑,弘曆心裡還有哲憫皇貴妃的影子嗎?自大阿哥永璜病逝,這幾年弘曆筆下已經沒有了蘭花圖,哲憫皇貴妃終究成了他的記憶。
純貴妃點點頭,嘆息道:“臣妾已派人去瞧了,怡嬪這麼多年獨居延禧宮,也夠苦了。”
“苦?這後宮的女人有誰不苦?”瑾瑜嘲諷一笑,讓純貴妃深覺得尷尬不已。
想想這皇貴妃之位空缺,兩位貴妃如今去了一個,四妃之位原本還懸了一位,現如今舒妃瘋癲,令妃禁足,僅有愉妃仍獨善其身。至於嬪位之下,又有哪幾個不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