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上安全帶。”高速公路上, 寧巖提醒道。
方裕寧不聲不響地扣上。
車行駛了好一會兒,寧巖忽然開口道:“也不知道你父親那時候繫上沒。”
方裕寧偏頭看窗外掠過的光禿禿小山坡,沒說話。
“上次去墓地看他是什麼時候?”寧巖問。
“清明節的時候吧……”
“那得有大半年沒再去了。”寧巖說。
“嗯。”方裕寧聲音很小, “我去得很少。”
“沒時間去就不去吧, 畢竟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方裕寧沒接話, 他一直很少去看方博文的墓地, 但倒不是因爲沒時間, 而是他好像至今都不能淡然地面對方博文,他活着的時候他看到他就怨恨、委屈、不甘,等他死了, 看着他的遺像又覺得困惑,到底是誰錯了?他是不是個特別不懂事的兒子?
這問題他年少的時候不懂, 後來經歷得多了, 反而更不明白了。
跟寧巖一起去方博文的墓地倒是第一次, 公墓一直被專門的人打理得很好,滿目肅穆, 他們走進去時,一個其他的人影也沒看到。
“今天怎麼沒人?”方裕寧問。
“可能今天天氣太好了吧,”寧巖笑,“天氣這麼好,就沒人願意來看逝去的人了。”
寧巖走在前面, 方裕寧跟上去, 隨口問:“你經常來嗎?”
“嗯。”
意料之中的答案, 方裕寧沒再說話。
“反正……我時間多, 其實也就是習慣而已, 以前都是圍着他轉的,現在……現在……”
方裕寧聽他吞吞吐吐了半天, 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你就沒想過再找個人?”方裕寧突然問。
寧巖轉過頭來,臉上的神情似乎是詫異了一下,然後又被一個淡淡的笑容化開了,“寧寧,你有沒有喜歡過非他不可的人?”
方裕寧垂下視線,繼續走路。
“有吧?”
“沒有。”方裕寧說。
“那你怎麼到現在還沒成家,也沒交過男朋友?”
“……沒遇上合適的。”
“除了他,其他人都不合適,對嗎?”
“隨你怎麼說……”
寧巖笑着,彷彿聽到一個孩童天真稚嫩的話語,然而很快他臉上的所有神情都消失了,顯得有些落寞,“我是這樣的,這輩子就愛了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不敢說,因爲一輩子還沒走到一半,現在老了……終於有資格說了。”
“你父親其實是陪我時間最長的一個人啊,我沒其他兄弟姐妹,父母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都去世了,我跟着我姥姥長大的,我姥姥身體很好,活了九十多歲,但最後還是走了。”
“你是孤兒?”方裕寧有些驚訝。
“怎麼,不像?”
“我覺得你性格很……很好,我以爲你家庭會是很美滿的那種。”
“我也不是生來就現在這個樣子,年輕的時候很多缺點的。”寧巖笑。
他們已經走到了方博文墓地前,墓碑上方裕寧的遺像看起來安寧祥和,淡淡的神情中可以瞥到嘴角細微的弧度,好像一個人最爲滿足安靜的樣子。
寧巖把買好的白色花束放到墓碑前,像是僅僅爲了把肺裡的空氣緩慢放出來那般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寧巖纔出聲道:“他沒老,我老了。”
方裕寧打量着遺像上父親的樣子,十年了,方博文在他腦海裡的輪廓已經不那麼清晰了,他看着黑白照片上這個淡淡笑着的男人,回憶他父親生前總是小心翼翼、愧疚謹慎的神態,發現他已經開始想不起來了。
照片上的方博文的確沒什麼老去的痕跡,他生前就是顯年輕的長相,生命截止的時候,正常人的一生他才走了一半。
“我其實很少顧慮別人,因爲我沒有父母,親人就一個姥姥,沒人對我負責,我也不需要對別人負責。所以那時候喜歡你父親的時候,只顧着快樂了,沒想過別人會不會接受我們倆的問題,我從來都是不管別人的。”
方裕寧安靜地聽着,沒打斷他,他發現起風的時候,他能看到寧巖被風吹起的頭髮下面已經開始出現的白色髮絲,不多,可能就幾根,然而掩在黑髮中,扎眼得很。
“但你父親不同,他的成長環境很傳統,或者說很正統,每走一步都很嚴謹,不讓出一點差錯的,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沒完完全全的開心過,總是很多擔心很多顧慮。”
“但他肯定是願意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寧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些苦澀的意味,“我只是在想,你父親是不是這輩子都沒徹底的快樂過,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擔驚受怕,跟我分開了,更是……”
方裕寧好像聽到寧巖的語氣哽咽了一下,然後當他再凝神去聽時,又發現他的語氣平靜得很,彷彿剛剛只是一場錯覺。
“不知道他遇到我之前,是不是過得快活很多,我還是害了他……”
“肯定不會!”方裕寧不知突然哪來一股怒氣,“他這輩子如果有一件開心的事,那一定是曾經跟你在一起過,他愛你,愛得那麼痛苦,但他還是愛你。你都知道自己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初推開他,讓他去結婚,怎麼你現在還是不明白。他肯定不會後悔遇見你的,就像你也不會後悔遇到他一樣,你到底懂不懂!”
方裕寧突然情緒失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然後他很快反應過來他跟寧巖平時再怎麼交心,這都是他的長輩,他剛纔太冒失。
“對不起……”他很快道歉。
寧巖很久沒說話,視線愣愣地落在方博文遺像上,半晌,呆呆道:“你說得對……
豔陽下寒風凜冽,空蕩蕩的墓園裡只站着他們兩個人,懷念一個逝去已久的人。
死亡像曾被文人寫過的黑色的門,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
方裕寧小時候總覺得跟方博文沒話說,一個字也不想說,但現在,他突然好想跟他說說話,隨便說什麼都行,他想聽他爸爸的聲音,他現在都想不起他的聲音了。
方裕寧擡起頭,眼裡都是溫熱的水澤,他護着它們,不讓它們流下來。
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方裕寧劃開屏幕,看到是陸離的名字。
他吸吸鼻子,接通電話:“……喂?”
“聲音怎麼了?”陸離在那邊沉聲問。
“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陸離似乎是停頓了片刻,然後換了個語氣,有些情人間耳鬢廝磨的意思,“就是想聽聽你聲音,你現在在做什麼?”
“……沒其他事我就先掛了。”
“等一下!方裕寧……等等我。”
“到底什麼事?”
“那個……我上次跟你說過年過來幾天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陸離問。
“再說吧。”
“……好。”
方裕寧掛了電話,擡頭看到寧巖微微笑着望着自己。
“他的電話?”
“嗯。”方裕寧都沒說是誰。
“你對他就不能有點耐心?”
“我現在……我還沒想好,我不想面對他。”方裕寧悶悶地說。
“也好,做重大決定的時候,是要考慮得久一點。”寧巖道。
“我不想考慮這個問題……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方裕寧低着頭。
“寧寧,那我問你,如果你不跟他在一起,你準備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方裕寧困惑着。
“去跟別人交往,還是自己一個人?”
“一個人啊,就像現在這樣……我覺得一個人也挺好的。”
“你要一輩子一直一個人嗎?像我一樣?”寧巖問。
方裕寧擡頭,看到寧巖的神情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明明仍舊在笑,卻顯得有些蒼涼。
“寧寧,一輩子其實挺長的,有很多個十年……你現在,其實還算年輕,等你年級再大一點,有一天發現自己體質不如從前了,冬天開始怕冷了,爬樓梯開始變得辛苦了,那個時候你會覺得很孤單的。”
“可你不是說……人總是會老的。”
“我知道,正因爲衰老跟死亡都是無可避免的,所以更需要有個人陪着你,你們一起面對這些不可抗力,這輩子就會過得有意思很多……”
“可是他也不一定會一直陪着我……”
“寧寧,你會不會因爲每天都有人因爲車禍而死去,所以從不開車?”
方裕寧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知道這個道理,我只是……只是……”
“他挺難得的,過去這麼多年了,還喜歡你,真是固執。”
方裕寧埋頭不說話。
“其實十幾歲到二十幾歲這段時間,是人一生中變化最快的時候,因爲許多觀念跟想法都沒完全成型,可能稍微發生一些什麼事、或者認識一些新事物,就完全變化了。”
“我知道……”
“寧寧,其實我很想說,他在這樣的十年間都還喜歡你,以後再想去喜歡別人,不太現實。不光是他,你也一樣。人一輩子能有幾回如願?能把握的時候,千萬別放手了……”
方裕寧縮着眉頭,看到寧巖在墓碑前蹲下身來,他的脊背已經不太筆直,蹲下來的動作有些緩慢。他湊近了方博文的黑白相片,不知在對他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一輩子多長啊,一個人很難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