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一股情緒死而復生, 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衝進了腦子裡,陸離那時候看到方裕寧跟別人一起玩就恨得咬牙切齒,偏偏又不能說, 於是憋着再忍着, 等自己把這股情緒消化了, 再裝作若無其事。
現在那種心情又回來了, 他一瞬間想衝上去把那個陌生男人揍得頭破血流。可他彷彿被定身般, 幾乎沒法動彈,一種巨大的恐懼攝住了他。
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方裕寧從見到他開始一直是一種疏遠抗拒的態度, 他以爲是方裕寧不原諒他,還在生他的氣, 或者別的什麼原因, 總之不論是愛是恨, 肯定還在意他。
可如果,他全想錯了呢?
自己抓着十幾歲時的一段戀情念念不忘了這麼多年, 從少年到青年再到一腳堪堪踏進中年,如果自己執着的東西在對方眼中只是一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經歷呢?就像幼時吃到的一顆味道不錯的糖,又或者少年看過的一次特別圓的月亮,當時體驗不錯,但能記多久?
以方裕寧的心性, 會放不下一段感情嗎?
他之前推測方裕寧家沒有女主人, 可他完全沒有想過, 對方也許已經有了男朋友。
不是這世界上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死腦筋, “喜歡”像一輩子只能使用一次的絕世招式, 用完就再也沒有了。
方裕寧在他之前就追求過學校不少男生,爲什麼在他之後不能去喜歡其他人?
陸離突然覺得自己很荒唐, 對着一個十年未有消息、完全不知對方現狀的人舊情復燃。
如果對方已經有穩定伴侶,無論是男是女,那他這幾天的行爲無疑是一種騷擾,在對方眼中,會顯得心煩且可笑。
陸離沒有動,近乎自虐般看着方裕寧跟那個陌生男人說說笑笑,那個男人比方裕寧稍微高一點,一直在認真地聽他說話,臉上掛着溫柔的笑意。方裕寧不知道在說什麼事,笑得發出了聲音,露出了牙齒,是完全放鬆的笑容。
方裕寧小時候也對他那樣,永遠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小表情,毫無保留地衝他笑。
有人說對於回憶而言最幸運又最悲哀的一件事情就是,你發現你已經開始記不清。可陸離不知道和方裕寧的那一年是不是長自己腦袋裡生根發芽了,那麼多年過去,他都記不得方裕寧具體長什麼模樣了,可他竟然還能想起他常做的那些細微而豐富的表情,記得他歪着腦袋打量自己的樣子,還有後來,在一次次爭吵後,發現和他之間的裂痕擴大到無法修復時內心的無望。
陸離想吳凱那天說的是對的,愛情來得太早,而他那時又太小。他少年時帶着股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自負,總覺得自己比同齡人都清醒成熟得多,周圍人既幼稚又中二,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
而真正地度過了少年期,再回頭看時,又發現他當時自持的少年老成,其實不過是中二病的另一副面孔而已。
陸離還想起小時候,他母親最不滿他的一點就是經常丟東西,帶出去的雨傘十次有八次帶不回來,鑰匙也經常丟,家裡的大門因此換了好幾次鎖,這是個壞毛病,陸離也想改,可他總覺得那些丟失的東西彷彿是自己跑丟了,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到底丟在了哪裡。
他想他是不是天生就留不住東西,小時候保管不住鑰匙,長大了也保管不住戀人。
陸離很久才站起身來,擡頭看剛剛亮起的一個房間。
方裕寧住在那裡嗎?他們兩個人?
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陸離咬着牙,突然間恨得不得了,一會兒恨自己爲什麼還喜歡他,一會兒又恨方裕寧爲什麼輕而易舉又可以與別人之間產生感情?
他是可替代的嗎?愛情也是和誰都可以的嗎?
陸離不知道後來自己怎麼回去的,回去的時候有多晚,他只知道自己被抽空了力氣,好像一個孤魂野鬼,被拉到了望鄉臺上看自己過去的記憶。
那是自己唯一擁有的東西,而方裕寧記得與否都沒差別,因爲就算他記得,也已經不在意了。
陸離頭疼得很,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的,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手機“叮鈴”一聲,是短信提醒。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劃開屏幕,在看到名字的一瞬間全然清醒了過來。
是方裕寧發的,方裕寧給他發了短信。
這個認知讓他睏意全無,幾乎快握不穩手機。
然而方裕寧的信息內容很簡短,只有一個“?”。
陸離蹙起眉頭,向上劃,看到了自己昨天凌晨兩點多發送的內容——“你不要我了嗎?”
陸離按了按額頭,心想方裕寧現在看自己肯定像看一個病入膏肓的神經病。
然而他還是撥通了方裕寧電話,他想好了,如果方裕寧接通他就道個歉,說自己發這條短信的時候腦子不清醒,讓他別介意。
其實這沒解釋的必要,他只是找個理由聽方裕寧的聲音,跟他說說話,一句也行。
電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接通,時間久到陸離以爲方裕寧不會接他的電話了。
方裕寧的聲音有點啞,有氣無力的,“陸離?”
“是我。”陸離發現了不對勁,“你怎麼了?聲音怎麼這樣?”
“沒事……”方裕寧的聲音依舊很虛。
陸離突然有了一個自己很不願意面對的猜想,他不是不曉人事的人,他想起昨晚跟方裕寧一起回家的陌生男人,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發抖。
他努力平靜自己語氣,道:“你旁邊有人嗎?”
“……沒有,我一個人。”
那個人走了?他把方裕寧一個人丟在家裡?
“你等會兒,我馬上過來。”陸離說完這句,立馬掛了電話。他不敢聽到方裕寧的拒絕。
下巴上冒出來的鬍渣都來不及刮,他很快出了門,攔了一輛車直奔方裕寧的家。
路上他幾乎在出冷汗,想那個人要是讓方裕寧不好過,他就跟他同歸於盡。
他按照昨天記住的樓層,上了電梯,失控一般,按了門鈴又開始猛拍方裕寧的門。
門不一會兒便開了,方裕寧穿着睡衣站在門口,神情有些不滿:“大清早的你強盜嗎?按門鈴我又不是聽不見。”
陸離看到方裕寧皮膚近乎蒼白,面頰上卻泛着不自然的紅暈,心又沉了一分,道:“你……你沒事吧?”
方裕寧轉身往裡走,沒關門,看意思是讓他進來。
陸離換了鞋,沒忍住問,“你男朋友呢?”
方裕寧在倒熱水,聽到他的問題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沒男朋友啊。”
“昨天不是……”
“你跟蹤我?”方裕寧警惕道。
“沒……就是昨晚突然想來找你,然後正巧看到你跟你……那個人一起回來。”
方裕寧把兌好的溫水遞給他,隨口道:“那是我爸。”
陸離嗆了一口,猛烈咳嗽起來,“你……咳……咳……你爸怎麼可能那麼年輕?”
“那是我後爸,他本來就很年輕,比我大幾歲而已。”方裕寧給自己也倒了水,漫不經心地說。
“你媽能接受比自己小這麼多的?”陸離瞠目結舌,“那小衛是……”
“我後爸的孩子啊,他大學畢業沒多久就有了第一段婚姻,現在有個像小衛這麼大的孩子不是很正常嗎?”方裕寧不理解似的看着陸離,“小衛是他跟前妻生的,又不是跟我媽生的。”。
陸離突然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方裕寧什麼都沒承諾給他,他卻覺得自己失而復得了一回。
“我還以爲……”他幾乎沒辦法正常說話,“我以爲那是你……”
方裕寧皺了下眉頭,“如果我們是你想的那種關係,那小衛怎麼會跟我住在一起?”
“對,”陸離不斷地笑,“是這個理,我沒想到……”
“你大清早的風風火火跑過來有什麼事?”方裕寧不想跟陸離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聽你聲音,你好像不太舒服……”
“有點感冒,過幾天就好了。”
“那你……”
“吃過藥了,也一直在喝熱水。”方裕寧打斷他的話,自己回答。
陸離尷尬一陣,“那你要不要回牀上躺着……”
“不用吧,小感冒而已。”
“是昨天淋了雨的緣故?”陸離低聲問。昨天方裕寧把雨傘給他了,他記得方裕寧回到車裡還打了噴嚏,他當時就應該提醒他吃藥的。
“可能是,”方裕寧瞥了陸離一眼,“你還堅持要我吃冰淇淋。”
“……”陸離一陣默然,半晌,不好意思道,“抱歉。”
“沒關係,”方裕寧望着他,“你剛剛掛電話怎麼那麼急,本來想讓你過來的話就幫我帶早餐的,結果你也不聽我說完……”
陸離幾乎有些受寵若驚,“我現在下去買……”
“等等。”方裕寧拉住他。
可能是感冒的緣故,方裕寧手上溫度很高,陸離只是被他拉住胳膊,卻突然覺得自己全身都動不了了。
“怎麼了……?”陸離喉嚨動了動。
“在家吃吧,我餓了。”
“喔,好……你想吃什麼,我做菜很好吃的,家裡只要有食材就可以……”
“沒有。”方裕寧很坦然地看他,“只有吐司,我準備就吃這個,你吃嗎?”
“那我去烤。”陸離有些緊張。
陸離像在自己家似的,到廚房打開冰箱,看到裡面擺滿了飲料和乳製品,唯獨沒做飯吃的食物。
這些飲料是小衛喝的還是方裕寧喝的?方裕寧現在還喜歡喝可樂嗎?
陸離想着這些問題,烤了幾片吐司,熱好了牛奶,端給方裕寧。
方裕寧與他面對面坐在餐桌上,陸離坐在他對面很久沒動,只是看着他吃早餐。
昨天看到方裕寧舉着氣球站在防疫站門口的感覺又回來了,好像他們從沒分開過,一直在一起,已經這樣過了十幾年。
“你不餓嗎?還是吃過了?”方裕寧擡頭問他。
陸離反應過來,不知怎麼回答,低頭喝牛奶。
“對了,”陸離忽然想起什麼,“你……你親生父親呢,你們現在還有聯繫嗎?”
方裕寧愣了一下,突然頓住了,然而這停頓的時間非常短暫,陸離都還未看清他方纔那一刻是什麼樣的表情,他臉上就已經恢復了平靜神色。
方裕寧恢復了咀嚼,把食物嚥下去,淡淡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