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像身上最薄弱的皮膚被人用小刀劃開,然後澆上烈酒。
方裕寧沒岔開話題,繼續說着, “是車禍, 在外地出的事, 交警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還在醫院搶救, 但沒搶救回來, 我去了只能看遺體,再把遺體領回來。”
方裕寧邊吃早餐邊道,平靜的語氣好像在說今天超市賣的蘋果比昨天貴了六毛。
“什麼時候的事?”陸離喉嚨一直哽得疼, 幾乎快要不能說話。
“我讀高三的時候,都過去好久了, 十來年了吧。”方裕寧說。
陸離突然沒忍住巨大的悲慟, 他俯下身, 發出沉悶的哽咽。
方裕寧讀高三,那正是他離開那年, 後面方裕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全然不知。
方裕寧沒聯繫他,沒告訴他,因爲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缺席了方裕寧最需要他的時候,這份空缺永遠無法彌補了。
方裕寧那時候怎麼挺過來的?有沒有人陪他?他過多久釋懷的?他現在還難過嗎?
他們分開的這麼些年, 他到底過的怎麼樣?又發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你怎麼了?”方裕寧把餐桌上的抽紙盒推給他。
陸離抓了紙巾胡亂地往臉上擦, 不讓方裕寧看到他的狼狽。
“怎麼了你……你認識我爸?”
陸離直起身, 用手掌覆住發紅的眼眶, “然後呢, 後面的事情能告訴我嗎?”
“什麼然後?”
“……你父親去世以後。”
“然後我就去領遺體啊,我媽都沒去, 是我自己過去的,還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叫寧巖,你知道我爸是同性戀嘛,寧巖就是我爸這麼多年的愛人。我見到他才知道我名字是怎麼來的,我原本以爲這名字的寓意是我爸希望我這輩子過得寬裕安寧,沒想到這名字根本就不是祝福我的,是他倆名字的合體,‘方’遇‘寧’,方博文遇到寧巖,想不到我爸原來還是個這麼浪漫的人。”
陸離不說話,伸出胳膊抓住了方裕寧的手。
“你幹嘛……別這個表情看我。”
“對不起……”陸離緊緊攥着他,方裕寧能明顯感覺到他的顫抖,陸離情緒似乎有些失控。
“你別這樣……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陸離突然站起身,繞過餐桌一把抱住了他,“方裕寧,對不起……”
陸離把他緊緊箍在懷裡,一遍遍地重複。
方裕寧推他,“陸離,你怎麼回事?”
“是我不好,我那時候走了……”陸離又開始顫抖,“我沒有陪你……”
方裕寧沒有再推拒他,好像冷靜下來了,“陸離,這都過去了,我家裡的事情跟你一點干係都沒有,你別亂自責行嗎?”
“有關係,如果我一直在你身邊,你至少可以……”
“我不能怎麼樣,”方裕寧打斷他,“你在不在我身邊,這一系列事情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爸爸就是個天生的同性戀,然而他卻跟我媽媽結了婚,他們之間不相愛,也都無法來愛我。我媽媽跟我爸結婚的十幾年時光都餵了狗,我爸也一刻都沒有開心過,他沒有盡到作爲戀人、作爲丈夫、作爲父親的任何一份責任,死的時候都帶着愧疚,那是會死不瞑目的。陸離,你信命嗎?我覺得天災人禍就是命,人不能跟命爭的。我不能改變,你也不能。”
陸離摟着他,突然間泣不成聲。
“陸離,這真的不關你的事,你不必因爲愧疚對我如此。”
陸離搖頭,“不是愧疚,方裕寧,我是因爲我……我……”陸離忽然說不出口,他現在還配對方裕寧說那句話嗎。
他能說的只有對不起而已。
方裕寧嘆了一口氣,“你們怎麼都來對我說對不起,我聽這三個字聽得夠多了。我爸之前總對我說這句話,說他這輩子做錯了很多事,對不起很多人,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寧巖看到我也跟我說對不起,說他們兩個的錯誤連累了我,我是無辜的。現在你也……”
方裕寧頓了一下,似乎在平復着什麼。
“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方裕寧聲音比起剛剛有些低啞,“我以前特別怨恨我爸,也怨恨我媽,我覺得他們兩個都是罪人,因爲他們讓我來到這個世上,卻沒盡到爲人父母的責任,這就是他們的原罪。但後來……也不是說原諒理解他們了,就是覺得他們其實也挺可悲的,我爸那個年代,同性戀是多大逆不道的事,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可以合理存在另一種性向,他沒法跟喜歡的人在一起,被迫跟我媽結婚,我媽……也挺可憐,丈夫是個同性戀,這比自己是個同性戀要痛苦多了。我覺得這個家庭裡,可能每個人都沒想過要傷害誰,但就是大家都做錯了……”
“至於你,陸離,你那時候走了,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原因,我們不合適,也是沒緣分。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我了,很多問題我都想得通了,你沒必要耿耿於懷。”
“那你父親出事後的那段時間,有朋友陪着你嗎?”
“陸離,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說你沒必要……”
“有沒有朋友陪你?”陸離執拗地又問了一遍。
“誰?”
陸離很努力地想了一會兒,然後發現他年少時嫉妒的那些和方裕寧整天粘在一起的朋友,他早已經想不起名字了。
“就是你高中時的常在一起的玩的那些朋友。”
“你說祝遠他們?”方裕寧似乎也在想,“祝遠高二寒假就移民了,這個你是知道的,卡門因爲喜歡的人病逝休學了,後來去了哪兒我也不知道,還有王大志,他高二暑假就去參軍了,去了新疆,就在你……你走之後,他也走了。”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陸離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崩潰,“還有後來你爸出事,你可以告訴我啊。”
如果他知道方裕寧的情況,他會毫不猶豫地回到Y市,回到他身邊,讓以前的矛盾誤會兩人之間的鴻溝都見鬼。
方裕寧垂下視線,聲音低低的,“我怎麼告訴你呢,我沒有你的電話,沒有你的住址,沒有你的郵箱……陸離,你什麼也沒留給我,你走了,你徹底消失了。”
陸離心如刀絞,他趴在方裕寧肩頭,咬着牙淚如雨下。
他恨透了少年時的自己,當初他認爲的那些沒法再和方裕寧走下去的理由,現在想來都像個笑話,每一個字都是打在他自己臉上的巴掌。
如果早知道方裕寧後來的事情,他當初打死也不會一走了之,如果早知道後來那麼多年他都沒有完全放下過方裕寧,他當初再覺得艱難也不會放手。
陸離想起他念研究生的最後一年,幾個從本科開始就同校的朋友看他這好幾年都沒談個戀愛,就說要帶他去廟裡算一卦。
其實他那天並不知道有這個事,只是幾個朋友拉他去爬山,等到了半山腰上,他們幾個才一拍腦袋說來都來了,不如就去廟裡看看吧,這座山上有座廟,聽說裡面一個老頭兒算姻緣特別神,我們也去算一卦,看看各自什麼時候才能遇到這輩子的正桃花啊。
陸離原本只是陪他們,可過去了也由不得他自己,硬是被幾個人推上去讓老頭兒給幫忙算算。
那老頭問了陸離的生辰八字,又看了看他的手相,還讓他抽了個籤,不知道憑藉的什麼玄理,最後說,他的姻緣在前面,不在後面。
“什麼意思?”大夥兒一起問。
“就是說,已經遇到過了。”老頭兒的眼神說不出什麼感覺,落在人身上,像是慈愛,又像是悲憫。
“什麼時候?”
“應當是,八年前。”老頭兒回答。
八年前,他十六歲,正是遇到方裕寧那一年。
那一年的九月,Y市的香樟樹長得遮天蔽日,學校後牆的夏蟬叫個沒完沒了,聒噪的聲音從教室窗外傳進來,方裕寧坐在他旁邊的位置,用少年稚嫩的聲音不斷叫他的名字。不停的問他,陸離,你回答我的問題啊。陸離,你聽見我說話了嗎?陸離,我這麼喜歡你,你什麼時候能喜歡一下我啊……
陸離想起這一場日久經年的往事,眼眶有些發熱。
周圍的朋友還在開着玩笑,說看不出來啊你,八年前,那也太小了吧,想不到好學生還會早戀啊。
“快說,那時候遇到的是個什麼人啊,長什麼樣,現在還能讓我們看看照片不?”
“喂,大師,那既然這個正桃花是他八年前遇到的,那他們還有戲不?以後有沒有機會再續前緣啊。”
老頭兒搖頭。
“沒戲了?”
“不知。”
“真沒勁,好不容易騙這傢伙來算一卦,還是什麼名堂都沒問出來嘛。”
“喂,陸離,你說句話啊,八年前是個什麼情況啊,不打算跟我們兄弟幾個交代一下?”
下山的路上,大夥兒問個不停。
陸離始終沒說一句話,他想起了世遠年陳的舊夢,思緒留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