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方裕寧背後貼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方裕寧渾然不覺,揹着他上完了兩節課,坐他後面的同學都無比默契地憋住了笑,無一提醒。
課間操的運動進行曲響起時,方裕寧跑了趟廁所。
再去操場時,明顯遲了,所有年級所有班都已排列成整齊的方陣,教務主任站在主席臺上,正在強調嚴禁早戀問題。
“站住!你哪個班的!”
方裕寧鬼鬼祟祟的身影被逮個正着,他呆愣了一晌,又加快速度向自己班跑去。
“還跑!說的就是你!我讓你站住沒聽見嗎!”
三個年級,四十五個班,像被無形中的手拉動了某根線,齊刷刷地看過來。
方裕寧被幾千雙眼睛盯着,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臉頰有些燙。
“站前面來!”教務主任對着話筒,聲音像是從操場上方的天空澆灌下來。
方裕寧偷偷捏了自己一把,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再三強調課間操不準遲到,你自己看看你遲到了多久,八分鐘!你平時上課也這樣嗎!你哪個年級的!”
方裕寧站在主席臺下面看着他,教務主任是個小個頭,透過玻璃蓋似的眼鏡,能看到他一雙目光暴厲的小眼睛。
主任被他滿不在乎的表情激怒,“你給我站到上面來!”
方裕寧機器人似的,聽到命令就開始動。
“來學校上學,就要有時間觀念!高考的時候你也敢遲到八分鐘嗎!”
方裕寧背對着操場,前幾排的高三學生看着他背後,似乎是終於確認了什麼,憋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引起好奇,一傳十十傳百,別有深意的笑聲像一發不可收拾的傳染病,迅速傳播了大半個操場。
“安靜!”
教務主任一聲暴喝,臺下嬉笑聲漸止。
教導主任盯了他半晌,“你轉過來。”
方裕寧並不知他們具體在笑什麼,毫無防備地轉了個身。
“你……你!”主任看到他的背後突然怒不可遏,但卻將話筒拿了下來。
方裕寧不明所以地迴轉過頭,看到教務主任氣紅了臉。
“不知羞恥!你們這些學生現在真是無法無天!把自己背後貼的東西摘下來,回教室去!”這話是主任壓着聲音對他一個人說的。
方裕寧揹着它半天,現在才被提醒。他慌慌忙忙地去摸背後,摸到一片鋪展開來的包裝紙盒,拿到面前一看,是在超市收銀臺經常看到、卻從未買過的東西——安全套。
陸離站在臺下,與方裕寧隔着半個操場的距離,沒看清他什麼表情,只聽到廣播體操音樂一響,方裕寧便從主席臺另一邊跑了下去。
陸離像是被人箍住了脖子,無法換氣,那些不懷好意的笑聲,像齒輪上的鋸齒,從他心尖上一下一下地碾壓過去。
周圍同學已經開始機械地重複廣播體操,他卻什麼也聽不見,紅着眼大步往前走了幾排,揪住一人衣領便往地上掀。
“哎哎哎你幹嘛……”老王還沒看清他的樣子,便被推到了地上,
陸離一個拳頭還沒砸下來,便被幾個人拉住了。
“陸離!”卡門制住他胳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滾開!”陸離推開他。
方纔就是這個人阻止了他,惡意的玩笑卻用朋友間的打鬧掩蓋過去,如果不是他,老王怎麼有機會把那種東西貼在方裕寧身後,方裕寧又怎麼會有剛剛那一出。
陸離掃了一眼周圍的人,有的在扶王大志,有的在提防他,多數卻在看好戲。這羣人中,少不了明明早看到方裕寧背後貼着什麼,卻故意不提醒看他出醜的。
陸離只覺得這幫人越看越不順眼,覺得他們所有人都跟方裕寧過不去。
他本是借讀生,中途轉來這個班,沒有融入任何一個小團體,也從來沒有班級歸屬感。現在因爲方裕寧,他對這個本就無感的班級更加排斥,也不管多少人還在盯着自己,轉身便追去了方裕寧的方向。
教學樓裡空蕩蕩的,所有學生都去了操場,前所未有的安靜。
方裕寧是個愛哭鬼,免不了要找水龍頭衝臉。陸離心想,首先去一二樓的男廁所找他,結果沒有人影。
陸離繼而沿着走廊尋過來,也沒見到有人。
陸離宛如被熱鍋炙烤,從來沒這麼急切地想見到方裕寧,想看到他的樣子。
找了一圈後走進教室,才發現方裕寧哪兒都沒去,就坐在自己座位上,百無聊賴地翻着書。
陸離無聲地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方裕寧側過頭,“你怎麼這麼快回來了?課間操結束了?”
陸離看着方裕寧並無異常的表情,一句“擔心你”忽然說不出口。
他一顆心剛剛化掉,無言可表,便站起身來,將方裕寧整個人抱在懷裡,低下頭去蹭他柔軟的頭髮,像是人類還未有語言的遠古時代,彼此之間笨拙的關心。
“哎……幹嘛,教室裡有監控呢,小心現在開着。”方裕寧小聲提醒,卻並不掙脫。
陸離將他抱得更緊,“……我纔不怕。”
“怎麼了你,突然到叛逆期啦?”方裕寧與他說笑。
陸離卻沒有開玩笑的興致,下巴擱他頭頂上,搖着頭。
“我問你,你怎麼不上課間操自己跑回來了?沒惹什麼麻煩吧?”
陸離仍舊不回答他的問題,突然沒頭沒尾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跟他們在一起玩了。”
“誰?”
“他們都不是好人,方裕寧,你不要再理他們了。”陸離像個委屈的少年。
“你說老王他們?”方裕寧反應過來,“怎麼啦?你跟他們有什麼矛盾?”
“他們欺負你,不維護你。”陸離嚴肅道。
“他們什麼時候欺負我了,我怎麼不知道?”方裕寧揚着臉,朝陸離笑。
方裕寧一雙烏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彎着恰到好處的弧度,他笑得那麼真心,不摻一點假。陸離幾乎要被他沒頭沒腦的甜蜜挑起怒火。
“方裕寧,他害你難堪,害你在那麼多人面前丟臉,被嘲笑,你就一點也不生氣?”陸離語氣很急。
“他不是有心的,今天只是個意外。”方裕寧不以爲然。
“我不管他有心沒心!不論出發點,我只看結果!結果對你不好,再怎麼解釋出發點都沒用!”陸離眼睛發紅,手臂上的青筋都凸顯出來。
方裕寧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微微皺了一下眉,“你會不會太偏激了?”
陸離喘着粗氣,望着他。
方裕寧好聲好氣,與他講自己的道理,“今天的主要問題,是因爲我遲到,這不是別人造成的,老王的玩笑只是因爲我的錯誤被放大了而已,根本原因還是我自己。再說了,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經常這樣鬧着玩,要是今天的情況換作是他,他也不會怪我的。”
“你怎麼能對他們這麼包容?難道那幾個人做什麼你都能原諒?”陸離怒火更甚,幾乎要將自己灼傷。
方裕寧露出不可理喻的神情,覺得自己好像在面對一個陌生人。
“你們早早認識,你們感情堅不可摧,你天天跟他們混在一起,所以你就理所當然地認爲他們做什麼都是一片好心?我……我反而是外人對不對?”陸離越說越不能自控,到後來語氣竟開始顫抖起來。
“你怎麼會這麼想?”方裕寧第一次聽陸離說這麼多話,他從來不知道陸離還存在這些想法,“我幾時說過你是外人了,你不相信你從我這裡感受到的,反而去信你心裡胡亂猜測的疑慮?”
“我心裡的疑慮,就是你給我的。”陸離冷冷道。
“那你要我怎麼辦?”方裕寧擡頭對他對視,“跟所有的朋友通通絕交嗎?你要我別再理他們,是這個意思?”
“我……”陸離語塞,在他心底最隱秘的地方,他的確希望方裕寧這麼做。
“陸離,”方裕寧依舊是平靜語氣,“我不是你,我不能沒有朋友。”
陸離突然噎住,疑心自己聽錯了,他難以接受說出這句話的是方裕寧。
心裡彷彿被細密的針裹住,疼得他說不了話。
他的確沒有朋友。
從小到大,沒有知心朋友,沒有密不可分的好兄弟,沒有需要他、少了他會難過的人。
他一直站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上,這麼多年,方裕寧是唯一過往的船隻,與他說外面世界的暗語。
“你覺得……我可以一個人?”陸離近乎錐心泣血,“就算一個人,我也不會難過?”
他看到方裕寧帶着些意外的表情,似乎是沒能聽懂他的語言。
積壓的少年情緒,到此刻突然傾瀉而出。
他一心護着方裕寧,方裕寧卻並不需要他的心。他爲方裕寧所遭受的每一分委屈千般難受,到頭來卻是他的自以爲是。
他怎麼忘了,從他認識方裕寧第一天起,方裕寧就是個跟學校老師對着幹、從來不在意他人眼光的人。或許他已經習慣了,或許今天那一出,方裕寧根本沒感覺。
心痛難當的只是他自己。
上完課間操的同學陸陸續續地回到教室,教室裡很快吵鬧起來,上課鈴一響,又全然安靜。
座位輪換了幾回後,陸離已不再坐在方裕寧的旁邊,他現在坐在靠前的位置,方裕寧在他後面好幾排,再也不能餘光一瞥,就輕而易舉看到他的樣子。
老師已經開始上課,講的是昨天做的試題卷。趁着老師點後排同學回答問題的契機,陸離隨着其他人視線往後看了一眼,目光會自己找路似的投向方裕寧,看到他正向前伸長脖子,去聽老王講話。
陸離捏着筆,筆尖按在純白的答題卡上,突然“撕拉”一聲,輕薄的紙張被他一下拉出一條口子。
方裕寧似乎有感應似的,立即往他的方向看過來,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
陸離猛地迴轉過頭,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