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寧車開得快了許多, 彷彿跟誰較着勁。
封閉的車廂裡一股沉悶的低氣壓,再沒人說話。小衛也彷彿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似的,沒再鬧騰, 安安靜靜地坐車裡看外面的風景。
陸離覺得自己現在有點賤, 剛剛方裕寧那麼一發火, 他非但沒覺得不舒服, 還隱約有點高興, 至少方裕寧沒裝糊塗,他記得的,方裕寧肯定也沒忘, 不然怎麼突然情緒失控?
方裕寧小時候是個沒脾氣的人,他會低頭認錯, 會強詞奪理, 失望至極的時候也會平靜地放棄爭取, 可他唯獨不會衝你發脾氣。
剛剛方裕寧語氣突然變衝,他倒是難得地見到了方裕寧生氣的樣子, 眼睛睜得圓圓的,沒什麼威力。
汽車一路疾馳,很快便到了目的地,這地方陸離沒印象,應該是這幾年新修建的。
陸離一下車, 先跑去買了個冰淇淋。
方裕寧一看到他的手裡拿着這個, 臉上又有些慍色, “不是讓你別給他買嗎?小孩子免疫力不好, 冬天不能吃這麼冰的。”
“……這是給你買的。”
你不是最喜歡冬天吃冰的嗎。後面這句話陸離沒說。
方裕寧:“……”
“你要是不吃, 我就給他吃了?浪費了也不好……”陸離看了眼小衛。
小衛正仰着頭看着決定自己命運的倆大人,嚥了下口水。
“陸離, 你以前沒這麼無聊。”方裕寧嘴上這麼說着,手裡卻接過來了。
“你以前也不對我這麼不冷不熱的……”
方裕寧置若罔聞,低頭舔了一口。陸離看到他殷紅的舌尖伸出來,又很快收回去了,捲了些白色的奶油沾在嘴脣上,又舔了進去。
寒冬臘月裡,陸離突然覺得有點燥熱,下意識地把領口的鈕釦解開了。
“愣着幹嘛?走啊。”方裕寧看了眼陸離。
“……喔。”陸離牽着小衛跟上去。
電玩城裡鬧得很,正是週末,各路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匯聚一堂,遊戲音和人聲差點把房頂給掀了。
陸離沒等他倆發話,自顧自地先去買了一百個遊戲幣。
方裕寧看着那沉甸甸的一包,眉頭又縮了起來,“你買這麼多幹嘛?他一個人玩不了這麼久的。”
陸離原本想說“那你也玩”,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方裕寧肯定會生氣,只好改了話頭,小聲道:“玩不完就下次再來。”
“你說什麼?”方裕寧大聲問。屋內實在太吵,只能看到陸離的口型。
陸離按着他的肩膀,臉湊了過來。
方裕寧本能地想躲,但陸離緊緊箍着他,嘴巴湊到了他耳邊,溫熱的呼吸纏繞在他頸部,“我說,玩不完我們就下次再來。”
方裕寧瑟縮了一下,陸離還沒等他推開,就自己退了一步,笑着看他已經變紅的耳垂。
方裕寧瞪他,陸離抱着臂由着他瞪,他太久沒體會過方裕寧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的感覺了。
方裕寧看陸離完全拿出了不要臉的架勢,收回目光,轉頭帶小衛找地方玩去了。
小衛終於進了自己心心念唸的電玩城,看什麼都新鮮,看什麼都想玩,可他第一次玩兒本就沒經驗,又玩不過這裡的大孩子們,一圈下來,玩什麼都連連敗退,最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沒意思!我不玩了!”
“地上髒,起來。”方裕寧拽他。
陸離突然想到什麼,意有所指地問方裕寧,“他衣服是你給他洗,還是……”
“送洗衣店。”方裕寧道。
“他媽媽不洗嗎?”陸離繼續問。
他有點拿不準這個孩子跟方裕寧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方裕寧父親是同性戀,按理說應該不會再和他母親生一個孩子了。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方裕寧母親離婚了,小衛是重組家庭裡另一方的孩子……
“你問這麼多做什麼。”方裕寧皺眉,“小衛現在跟我住一塊兒。”
那家裡肯定也沒女主人。陸離了然地笑,看來方裕寧跟他一樣,還是一個人。
“現在去哪兒?”陸離問,“沒其他事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小衛一會兒要上輔導班,我得送他過去。”方裕寧道。
小燈泡終於要送走了,陸離舒一口氣,說;“那我也去。”
方裕寧擡眼望他,“你不是要吃飯嗎?”
“你暫時不吃的話……我就等你一起吃。”
方裕寧打量陸離一會兒,看不懂這個人似的,“你一天到晚沒其他事嗎,你來Y市做什麼的?”
“你終於知道問我的情況了……”陸離低聲說,“等小衛去輔導班了我慢慢告訴你。”
方裕寧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隨後上車囑咐着小衛,“今天滿足了你一夙願,所以上課的時候記得認真聽講,別欺負楠楠,知道嗎?人家家長都找學校來了。”
小衛不服氣似的,“我沒欺負她呀。”
“楠楠是誰?”陸離問。
“我同桌!”小衛搶着回答。
“女孩子?”
“當然了。”小衛撅起嘴,“小丫頭片子。”
“她是小丫頭片子,那你是什麼?”陸離笑着問。
“我是大男子漢啊!”小衛理所當然地說。
陸離靠在椅背上,爽朗地笑出聲來,笑了一會兒道:“既然你是大男子漢,爲什麼要欺負一個小姑娘?”
“我說了我沒……”
方裕寧沒等他爭辯,打斷了他:“你三番五次地把人家小朋友氣哭,你不是欺負別人是什麼?你再這樣,以後夏天也沒冰淇淋吃,玩具更沒得買!”
小衛撇撇嘴,有些委屈,“我好心好意給她扎小辮,她非要哭……我有什麼辦法啊,我都把我的變形金剛送給她了……”
“等會兒,你說什麼?”陸離捂着肚子笑,“你追女孩子的方式是給她梳頭髮?還送金剛?”
“我沒追她!”小衛瞪着眼。
陸離捂住嘴,“口誤,口誤。”
方裕寧專心開着車,沒加入他們對話。
小衛跟陸離聊了一路,大概是聊上癮了,下車時依依不捨,第一次沒向方裕寧討一個擁抱,而是對着陸離揮手告別。
送走了小衛,車廂裡只剩兩個人,兩人之間不過一個肩膀的陸離,空氣裡有股微妙的曖昧。
陸離不知道方裕寧什麼想法,他只知道自己內心很興奮,又有些躁動。好像回到了他們上高中那會兒,偶爾遇上停電,整個教學樓都一瞬間暗下來,教室裡爆發出人羣的喧嚷和尖叫,一個傳一個,他倆在教室裡悄悄握住手,膽子大的時候還會偷一個吻,那時的感覺比兩人在家裡獨處還刺激。
“對了,那隻被小衛抱回去的狗怎麼樣了?現在在你家吧,我一天沒見,還怪想它的……”
“那你就把它弄走。”方裕寧說。
“那怎麼行呢,我都送給小衛了,出爾反爾總不好吧……我能跟你回去看看麼?”
“怎麼看?跟我上樓,進我家?”
陸離臉上表情僵了一下,又很快緩和過來,乾笑了兩聲,“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想去看看狗,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不方便。”方裕寧道。
“那就算了……”
“你要是放不下他,當時就不應該把它輕易送人。”方裕寧踩了剎車,在路口等紅燈。
陸離看方裕寧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方向盤,有些摸不準方裕寧這話是意有所指還是就事論事。就方裕寧如今對他的態度,他太怕自以爲是。
陸離生硬地轉了話題,“剛還有個問題還沒回答你,我到Y市是過來出差,大概待半個月,沒想到這麼巧,剛好就遇到你。”陸離把笑容調整到了自己覺得最自然的樣子,轉頭看着方裕寧。
方裕寧卻沒側頭看他,甚至連視線也沒移動一下,“嗯,知道了。”
“……”
陸離笑不下去了,有些頹然地靠在了椅背上,轉過頭看車窗外,一一略過的街景晃過他的視線,匯成了大片的茫然。
他想他有太久沒有回到這裡了,人們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哪用得着三十年,只消十年,他已經幾乎不認識這兒了。當初他離開,是對方裕寧連同這座城市的一切都徹底失望,一輩子都不想再回來。可是時間化爲日、月、年飛馳而過,當痛楚、埋怨、恨被時間衝散,思念便像海灘上的石塊一樣裸露了出來,變成了心裡日久經年的癢。
他很難不去想方裕寧,因爲這個人在他記憶中留下的痕跡太過深刻,跟十六七歲的那段光陰比起來,後面的日子更像是把同樣的一天重複了無數次,像小時候硬着頭皮寫出來的流水賬日記。
其實從他回Y市的第一天起,就覺得哪裡都是方裕寧的氣息,走到哪兒都會想起他,可他卻連方裕寧到底還在不在這座城市都不知道。
他當初離開沒留任何人的聯繫方式。但他若是想找,總有辦法的,就像吳凱說的,這都什麼時代了,找個人還不容易?
可找到之後呢?他該如何面對方裕寧,他該說什麼,他又能挽回什麼?
感情一旦過去,就成了無解的命題,他想了這麼些年,仍舊是個不知道答案的糊塗人。
“你住哪兒?”方裕寧問,“是我送你回去還是……?”
“不用了,”陸離道,“就在前面路口靠邊停就行了,我辦點事自己打車回去。”
“喔,好。”方裕寧很快停了車。
陸離拉開車門,下車後隔着車窗望着方裕寧,“那我走了?”
方裕寧點了下頭,毫不停留地發車,再併入掉頭車道。
陸離看着方裕寧的車遠走、掉頭、再遠走。這場景其實很像很多年前,他回Z市過年的時候,只不過那時走的人是他,他不敢讓方裕寧送他去機場,只好和他在街頭告別,他坐上車,回頭看方裕寧站在路邊,圍巾都被凜冽北風吹了起來,然後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
陸離那時在心裡想,他再也不跟這個人分開了,分開一個寒假都不行。
可後來呢,一分別便是十載春秋。
陸離沿着一條條路走了很久,走到天黑,一頓飯都沒吃,不知道餓似的。後來走得累了,才叫了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本來想回酒店,臨近開口,又改了主意,轉而報了方裕寧的住址。
陸離覺得自己徹底成了十幾歲的傻小子,就算見不到喜歡的人,只要站在他樓下,就覺得滿足。
他下了車,沒給方裕寧發信息,找了張長椅坐着,擡頭看着一層層的燈光,想其中一盞燈是方裕寧家裡的。
冬天晚上颳風尤其冷,他裹緊衣服。方裕寧以前的樣子,方裕寧現在樣子,短夢似的從心上跑過。
突然,他被一個聲音驚醒,很容易聽出來是方裕寧的聲音,和另一個人聲混在一起,從不遠處傳來。
陸離藉着光線看過去,看到方裕寧和另一個人走在路燈下,似乎是正從外面回來。
陸離屏住了呼吸,做賊似的換了個地方,躲在暗處看他們。
和方裕寧在一起的是個男人,很年輕,最多三十出頭,以一種極親密的姿勢摟着方裕寧的肩膀,而方裕寧看起來沒一點不情願,不時轉頭看他,兩人有說有笑。
陸離腦子裡一陣嗡鳴,理智在那一瞬間崩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