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像從遙遠山谷裡傳來的回聲, 方裕寧像被釘在原地,想了好幾秒,關於這個名字的記憶才從記憶深處涌出來, 先是汨汨而出的水流, 接着便成了滔天大浪, 帶着無數少年時的回憶鋪天蓋地而來。
他記得老王在他高三那年離開, 去新疆參軍, 部隊不讓帶手機,電話只能排隊打,往往都輪不到他, 那時候他們好幾個月纔有機會聯繫一次。也記得後來他父親出事,他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無知無覺的日子, 和老王變成逢年過節才發個短信的關係, 再後來, 就像他少年時期無數陸續離開的朋友一樣,他與老王也斷了聯繫。
不是沒法聯繫, 而是距離是個太可怕的東西,它不僅彰顯着時間和空間的力量,還代表着不同的生活圈、不同的人際、不同的話題,他們不再瞭解彼此的生活、不再有一通電話就聊不完的熱情,他們在成長的路上漸行漸遠, 都沒有好好說過再見, 卻一直在不斷道別。
終於等到長大後的某一天, 突然因爲偶然的際遇而想起那個兒時的夥伴時, 才幡然醒悟原來已經聯繫不到了。
“方裕寧, 我在機場,你現在在哪?”老王的聲音和少年時不太一樣了, 但那股熱騰騰的感覺沒變,從聽筒裡傳過來,讓人在冬日裡無端感到一陣暖意。
“我……我現在不在Y市。”方裕寧的聲音聽起來倒是還算平靜。
“你不在Y市了?!不對啊,我剛打聽到你的,他們說你沒去其他地方發展啊!”老王慌慌忙忙地說。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人不在Y市,我這幾天到Z市來了。”方裕寧道。
“Z市?”老王那邊似乎頓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似的,“我記得以前那個誰不是Z市的嗎?我操!”老王突然大叫一聲,“不是吧方裕寧!你鐵了心要嫁到Z市嗎?你又找了個Z市的男朋友?!”
方裕寧深吸一口氣,如果不是他和老王多年未見,他現在就想把電話掛了。
一雙溫熱的手突然覆在他拿着電話的手背上,方裕寧側頭,看到陸離的表情,似乎是示意他讓自己接電話。
方裕寧把電話遞給了他。
“喂,”陸離接過了電話,聲音不緊不慢,“王大志對嗎,還記得我嗎?我是陸離。”
那邊沉默了足足兩秒,接着便是一聲“臥槽”爆發出來。
“你?你!方裕寧現在跟你在一起?!”老王扯着嗓子喊。
陸離輕輕笑了一聲,“嗯,我們剛剛在散步,我接他過來過年來着。”
“你別說話!讓老子理一下思緒!”老王說。
陸離笑着看了方裕寧一眼,等着電話那頭的動靜。
“不對啊,你們不是幾百年前就分手了嗎?我他媽可沒忘記你當年是什麼德行,提了褲子就他媽的回老家了!”
“……”
“方裕寧呢!讓他接電話,你少逼逼!”老王喊。
陸離嘴角抽了抽,把電話遞給方裕寧。
“老王,我……”
“方裕寧你到底什麼情況!”老王打斷了他,“你又跟那個龜孫子混一起了?”
“……嗯。”
“臥槽!竟然是真的!你們什麼時候又勾搭上的?不要告訴我你們壓根就沒分過!”
“……就是前段時間,我們也剛碰到不久。”方裕寧說。
他嘴角有些笑意,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好朋友和戀人都在身邊的時候,他怎麼還有過那麼幸福的時候?他都快不記得了。
“讓那個龜孫子接電話!讓老子噴他!”老王喊。
“……你到底有什麼事就直接說吧。”
那邊忽然沉默了半晌,接着聲音猝不及防地帶上了些哽咽,“方裕寧,我好想你啊,你不想我嗎?”
老王是個幾乎沒有負面情緒的人,他永遠帶着股少年獨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熱誠,哪怕在他嘴裡髒字不斷的時候,他內心也不會真正動怒。
方裕寧與他認識這麼多年,只見他情緒失控過一次,那是十年前老王在機場抱着他的肩膀痛哭流涕的時候,說他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不想離開這羣朋友。
“我一直都挺想你的。”方裕寧認真地說。
“我聽說卡門去年也回Y市了,想到你也在,我就又回來發展了,你最近要是有空,我們三個人聚聚?”
方裕寧愣了愣,“卡門?”
他都好多年沒這個人的消息了,一直不知道這個人現在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甚至,都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是否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對啊,你不會不記得他了吧?那個胖子啊!哎呀,就是我們以前一塊玩的那個!”
“我知道,”方裕寧說,“他還好嗎?”
“感覺挺好的啊,我前幾天還跟他聯繫過了,他說讓我想辦法把你也約出來!”
記憶翻涌得太久遠,又太快,方裕寧一瞬間甚至有些懷疑現在這一刻是否是真實的。
“喂,方裕寧,你還在聽我說話嗎?你出來聚不聚倒是坑個聲啊!好吧好吧,你要是想把那個龜孫子帶上也可以,反正大家好歹也是同學……就當老同學聚會了,怎麼樣?我這讓步夠大的吧?”
“……我知道,等我回Y市後跟你聯繫。”
“爽快!你可別放老子鴿子!”
方裕寧笑笑,寒暄幾句掛了電話。
“是你那堆好朋友?”陸離問。
“……你別又生氣。”方裕寧道。
“怎麼會,”陸離笑,“你有一羣這麼掛念你的朋友,是好事啊。”
“那你呢?”方裕寧忽然問。
“嗯?”陸離怔愣一下。
“你有很掛念的朋友嗎,或者說,有人掛念你嗎?”
“我一直都掛念你……”陸離說。
方裕寧笑着搖頭,“我不算,我是說朋友,純朋友關係的人。”
陸離有些窘迫,“……你知道,我以前沒朋友的……”
“陸離,”方裕寧抱住他的背,輕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陸離也環住他。
“……就是對不起。”方裕寧悶聲說。
“你怎麼了?”陸離試圖去看他神情。
方裕寧把臉埋得更深,“沒怎麼……”
陸離嘆一口氣,“不要爲我傷心啊寧寧,我已經很滿足了,真的,我覺得上天對我一直都很照顧,我好幸運。”
方裕寧不說話。
“你之前問我有沒有覺得很孤單的時候,其實……小時候性子一直很逞強,可能孤單也沒感覺到,然後一直想着你,覺得一個人的日子也至少有個念想,而且,我後來有好朋友的,是我大學同學,叫吳凱,對了,我有跟你提過嗎?”
方裕寧靠在他懷裡搖頭,柔軟的頭髮都蹭到他脖子上。
“性格跟你那時候的朋友差不多,整天繞在你周圍,幹什麼都叫上你,很大大咧咧,也很重義氣。我跟他混在一起幾年,纔有點理解你那時候的心情,有朋友的確很開心啊,而且……”陸離無奈笑,“我後來想起來,覺得我小時候動不動吃你朋友的醋也太沒道理了,我心眼太小。”
“寧寧,你冷不冷?要不……我們回去再抱着?”陸離試探着問。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聽到方裕寧的回答。就在他準備再叫他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滾進了衣領裡。
“寧寧?”陸離用手蹭他臉頰,觸到一片眼淚。
“你怎麼了?”陸離想看他臉,方裕寧卻一直埋着頭不肯擡起來。
“剛剛不是好好的麼,我說錯話了?”陸離問。
方裕寧搖頭。
“那是怎麼了……”
陸離看到方裕寧終於擡起頭來,是一張帶笑的臉,頰邊淚痕未乾,“陸離,我覺得,我好像把一段很長很長的苦日子熬過去了。”
陸離鬆一口氣,牽住他的手,在他額頭上吻一下,“對,以後都是好日子。”
“過幾天你跟我一起回Y市嗎?”方裕寧問。
陸離好一會兒才聽出這話的意思,笑起來,“當然啊,我這邊工作都辭了,不跟你去Y市還能去哪兒?”
方裕寧頓一下,“老王說等回去了我們幾個人聚聚,你願意去嗎?”
“我啊……”陸離摸摸後腦勺,像個十幾歲的少年一般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你要是邀請我去,我就去唄……”
方裕寧跟着笑,邊走邊問,“你還記得他們嗎?”
“……記得,小時候一看到你跟他們在一起玩就氣得牙癢,我那時候天天祈禱他們趕緊轉學!”
“……你還有過這種想法。”
“對啊,”陸離呼出一口氣,“我甚至希望過你缺點一大堆,讓他們都發現,然後誰也不和你玩,只有我理你……”
方裕寧側過頭,又好氣又好笑,“陸離,你這人怎麼這樣?”
“這不是在說小時候的事麼……我現在纔敢跟你講出來,那時候哪敢讓你知道我有那種心思,只能自己看着憋屈,偏偏又不能告訴你。”
方裕寧低下頭,看到雪落在地上紛紛化了,Z市的溫度到底還是不夠醞釀起積雪,腳踩在地上,一個印記也沒有。
“其實後來……我也的確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方裕寧說。
陸離心裡好像被刺了一下,慌忙否認,“不是的寧寧,我肯定不願意你後來那樣……”
“我知道。”方裕寧擡頭對他扯着嘴角笑一下,“誰能想得到呢,事情總是會變化的。”
“但也有些東西是一直沒變的。”陸離打斷他,說得堅決。
“你感覺到了嗎,寧寧?不是你身邊的所有事情都改變了,也有一直沒變的……”
方裕寧看着陸離的眼睛,在他瞳孔的倒影裡看到自己,只有自己。看到漫天的雪花落下來,飄到陸離的頭髮上,成了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