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當晚便失了眠,毫無波瀾的人生突然遇到了懸崖斷層,一汪平靜的湖水從高空垂直跌下,通通化爲飛濺的浪花。
我喜歡他嗎?我想和他在一起嗎?
陸離反覆想着這些問題。
儘管他在腦海裡羅列了無數將來可能遇到的麻煩,來自外部的,來自他們自身的。
可關於這兩個問題的肯定回答,卻已是一股無法遏止的衝動,像百年難遇的龍捲風,讓他賴以生存的熟悉世界突然倒塌傾覆,變成廢墟。
陸離突然發現,並不是來自自我的所有情緒、想法都是可控的。
小時候想放學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樂,卻被嚴苛的父母規定了密密麻麻騰不出空隙的時間表,那時隔着窗戶看同齡人追趕嬉戲的渴望可以控制。
後來,在Z市待的好好的,好不容易有了幾個說得上話的同學,卻因爲父母嫌棄Z市學業強度遠遠達不到他們要求而被迫轉到了Y市,那時的不捨、埋怨、無助和孤獨也可以一一忍下來。
但如今,喜歡一個人、想不顧一切和他在一起的念頭卻是怎麼也壓制不住。
這個念頭讓他既惶恐又興奮,他彷彿看到了廢墟之上,即將建立起的嶄新國度的藍圖。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雖然陌生,卻比以往的世界更鮮豔、更神秘,那裡有歡笑和期許,也有苦悶和失落,所有的情緒都濃墨重彩,不摻雜質。
陸離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許久,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半夢半醒間,卻感到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耳邊蹭。
他猛地睜開眼,一張放大了的臉杵在他面前。
“我是來嚇你的,因爲你先前站門口嚇我一跳。”
黑暗中方裕寧的眼睛異常明亮,宛如一塊墨玉,陸離被那雙眼睛看得有些恍惚,忽然不敢確定現在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來。
“好啦,我纔沒那麼幼稚。”方裕寧自說自話,大大方方地爬上牀,躺到他的身邊。
身旁的凹陷和靠過來的溫度是如此真實,陸離閉了閉眼,道:“你怎麼不睡覺?”
“睡不着,”方裕寧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天花板上吊燈的輪廓,“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你也知道……”
“對不起,我本不想來打擾你睡覺的……但我有問題想不明白,就來找你了,你比較聰明嘛。”
“……”陸離往邊上挪了挪,方裕寧就躺在他身旁,被他有意無意蹭到的皮膚像被火苗燎到,開始燒灼起來,熱量向四周蔓延,很快就傳遍了他的全身。
“你不要不說話啊,我好不容易纔有勇氣過來的,你這樣我更不好意思開口了。”方裕寧側過身,面對着他。
“你說……我在聽。”陸離僵直了身體。
“嗯……那我說了。”
黑暗中陸離聽到方裕寧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
“你覺得……呃,你剛剛那樣,是不是代表你喜歡我?”
恍若驚雷乍起,陸離差點從牀上彈起來。
“你又不說話,是還是不是啊?”
陸離咬着牙,一個字半天沒擠出來。
“好吧,可能我想多了。那我先跟你道個歉,那個……是我太過分了,不該鬧你,不該強迫你看你不願意看的東西。我知道那東西不是你送的,我就是跟你開開玩笑。其實……咳,大家都是男子漢大丈夫嘛,那啥……面對那種畫面,有點反應也正常,都是不由自己控制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在心裡反覆練習了多遍的臺詞一口氣說完,方裕寧罕有地體會到了一點尷尬。
“不用……”陸離半晌才吐出兩個字。
“用的用的,是我不對嘛。”方裕寧乾笑兩聲。
“我說不用!”陸離猛地抓住方裕寧胳膊,收緊五指。
方裕寧被陸離突如其來的語氣嚇到,他試着掙了掙,胳膊沒抽開,陸離用了很大的力氣,指節鐵鉤一般固定住他。
“不用就不用,脾氣還挺大……”方裕寧小聲嘀咕。
兩人之間沉默了好一會兒,靜得只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如果不是因爲陸離還抓着他,方裕寧幾乎要以爲自己被下了逐客令。
“我不是那樣。”陸離突然道。
方裕寧心裡“咯噔”一聲,陸離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他卻聽懂了。
“不是那樣,那是哪樣?”方裕寧知道自己有點欠揍,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聽。
“你心裡清楚。”陸離說完這句幾乎耗盡力氣的話,鬆開了他的胳膊,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方裕寧沒忍住笑出聲,膽大包天地爬到他身上,攀住他肩膀道,“說嘛。”
“已經說完了。”陸離道。
“陸離,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惜字如金吶。”
“……”
“你要是不說,我今晚可就不走了。”方裕寧與他耍無賴。
“隨便你。”
“那我不走了!”方裕寧俯下身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你!”陸離半張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一閃而過的嘴脣觸感擾得他七葷八素,腦海裡所有名爲理智的細胞霎時間潰不成軍。
“我怎麼啦?我問你,你以前有過喜歡的人沒?”
陸離偏過頭,“沒。”
“那你也沒有談過戀愛咯?”
“嗯。”
“那我算是你的初戀咯!”
“……”
“說話啊,算還是不算?”
陸離不明白這有什麼可在意的,在他眼裡,喜歡一個人,是要堅定不移一直喜歡下去的,既然沒可能喜歡別人,還分什麼初戀不初戀?
“想什麼呢,聽到我的問題沒?”方裕寧趴他肩膀上。
“嗯。”陸離鼻音應了一聲,算是答覆。
方裕寧歡呼一聲,像抱個大型玩偶似的抱住他,柔軟的頭髮蹭到他頸邊。
“行了別鬧了,睡覺……”陸離不自在地把他往旁邊推了推。
“我就這樣睡。”方裕寧又粘回來,緊貼着他的背。
陸離不再與他爭執,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合上眼簾。
過了很久,他又睜開眼,慢慢轉過身,輕手輕腳地把方裕寧虛摟住。
再後來,到底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陸離已然分不清,只是很多年以後他仍記得那一晚的心情,隱秘的興奮與期待從心底開始流竄到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就好像,明天醒來,這世界便是新天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