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爾由衷希望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去阿卡。久經戰火的阿卡城,如今已到處瀰漫着死亡的氣息。調查好相關情報後,爲了拿到導師的標識,刺客再次拜訪了聯絡點的負責人吉貝爾。聽到席布蘭德這個名字,傑貝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對這個人十分了解,他最近剛被提拔爲條頓騎士團團長,負責管理阿卡港口的治安。眼下應該居住在威尼斯人營區裡。”
“我還查到不少——更多事。”
傑貝爾擡眼看看他:“接着說。”
阿泰爾將席布蘭德如何霸佔碼頭船隻的事情逐字告訴給他。原來席布蘭德打算用那些船隻在港口建立一條封鎖線。不過並不是用來防備薩拉丁襲擊的。其實這點可想而知。另外據阿泰爾目前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席布蘭德正打算干擾理查德國王的手下,阻止其獲得獲得外部供給。這簡直是天助之作。聖殿騎士內部開始分裂。一切似乎都變得清晰明朗起來:被盜寶物的本質,將他的行刺目標聯合起來的兄弟會的性質,甚至他們的最終目標。但仍有……
仍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即使是現在,那種模棱兩可的感覺依然如清晨的薄霧一般縈繞在他心頭。
“據說席布蘭德這陣子可被恐懼折磨壞了——被他死期將至的消息嚇得魂飛魄散。他已經下令封鎖港口,在接他的船隻抵達之前一直躲藏在暗處。”
傑貝爾想了想說:“這會使情況變得更加危險。另外我想知道,他們怎麼會清楚你的任務目標。”
“因爲我之前殺的那些人——他們互相之間都有聯繫。阿爾莫林警告過我,敵人已經掌握了我的行動。”
“提高警惕,阿泰爾。”說着,傑貝爾將羽毛遞過來。
“當然,拉菲克。但我覺得或許這會對我有利。恐懼使人軟弱。”
刺客剛要離開,傑貝爾卻輕聲叫住了他。“阿泰爾……”
“嗯?”
“我欠你一聲對不起。”
“爲什麼?”
“因爲我曾懷疑你對我們事業做出的貢獻。”
阿泰爾想了想。“不,我過去確實有錯。我一度認爲自己凌駕於信條之上,所以你不欠我什麼。”
“你說得對,我的朋友。路上小心。”
阿泰爾走向碼頭,猶如穿堂過室一般輕鬆越過了席布蘭德的警戒線。這會兒,他已來到港內,身後是阿卡年久失修的城牆,眼前盡是渡口木板、船隻、廢船和木頭殘骸。其中部分船隻正在使用中,其餘的則是圍城期間留下的,它們把泛着湛藍光芒的海面變成了一片浮着棕色廢料的汪洋。
而那被陽光曝曬的灰石船塢便是它們的家鄉。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碼頭工人都一直待在那裡——他們生來便是船工的模樣。他們性情豪爽、不拘小節,飽經風霜的臉頰上總是帶着習慣性的微笑。
不過,在條頓騎士團團長席布蘭德的管轄下,他們並不是這樣。席布蘭德不僅已下令封鎖這片海域,還安排重兵守衛,他對於刺殺的恐懼不亞於對致命病毒的恐懼,在整個軍隊中肆虐蔓延。數隊士兵在碼頭上來回巡視。大家都很不安,雙手握緊寬刀的刀柄一刻也不敢鬆開。大家都很緊張,重鎧下的身軀早已大汗淋漓。
這時,阿泰爾發現不遠處出現了小小的騷動,他連忙上前一探究竟。其他市民和士兵也都趕了過去。原來是名騎士在對一個聖徒大喊大叫。站在他旁邊的同伴看到碼頭工人和商人紛紛聚過來圍觀,不禁開始有些擔憂。
“您、您誤會了,席布蘭德大人。我絕不會對這裡任何一個人施暴的——更不會對您了。”
原來,他就是席布蘭德。阿泰爾仔細打量了這個濃眉利目的黑髮男人。他的眼神十分犀利,四處掃視個不停,簡直如同發瘋的惡犬一般。男人在身上裝備了一切能裝備的武器。皮帶上別滿劍、匕首和短刀,背上揹着長弓,右肩掛着箭筒。整個人看上去身心俱疲,儼然命不久矣。
“你可以這麼辯解,”騎士團團長說得口中唾沫飛濺,“可這兒卻沒人能替你擔保。你讓我怎麼辦?”
“我、我就是一普通人,大人。跟您這兒所有穿制服的人一樣,我們從不給自己惹麻煩。”
“也許吧,”他閉上雙眼,卻又忽然睜開,“也許他們不認識你是因爲你其實不是神的僕人,而是一名刺客。”
說時遲那時快,席布蘭德已經將那名教徒向後猛推一把。老人沒站住,摔倒了。“我不是。”他堅持道。
“你們穿的長袍是一樣的。”
現在,聖徒徹底絕望了。“如果他們真的僞裝成我們的樣子,那也只是爲了製造不安與恐懼。您不能因此輕易退讓。”
“你是在說我是懦夫嗎?”席布蘭德喊得嗓子都快破了,“你想挑戰我的權威?還是說你想挑唆我的騎士背叛我?”
“
不,不。我、我只是不明白您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什麼也沒做錯啊。”
“我可不記得我有說你做錯了什麼事,只不過你的表現異於常人罷了。你現在難道不是在不打自招嗎?”
“可我根本沒什麼好招的。”聖徒回道。
“啊,都到最後了還敢挑釁。”
聖徒驚恐萬分,越說越錯。“你什麼意思?”一瞬間,阿泰爾看見種種表情在老人臉上變換:恐懼、疑惑、絕望、無助。
“威廉和加尼爾就是太過自信纔會招來殺身之禍。我可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倘若你真是神的僕人,那造物主肯定會保護你。你就讓他來阻止我吧。”
“你瘋了!”聖徒哭喊着看向圍觀的人羣乞求,“誰來阻止他?他已經被恐懼迷了心智——一味驅趕着根本不存在的敵人。”
他的同伴笨拙地一點點向後退,一聲不吭。圍觀的百姓也是。大家只是絕望地看着他,不說一句話。其實他們都明白,這個聖徒不是刺客,只可惜他們的想法根本無足輕重。他們唯一想的就是慶幸自己沒有成爲席布蘭德的發泄目標。
“看來大家都同意我的觀點,”說着,席布蘭德拔出了寶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阿卡。”
只聽一聲咔嚓,席布蘭德已將劍刺進教徒的內臟,接着他用力一轉劍柄,抽出利劍,擦拭乾淨。老人在地上掙扎幾下,死了。席布蘭德的手下將他的屍體擡起來,直接丟進水中。
席布蘭德目送屍體緩緩漂走。“給我睜大眼睛看好,各位。發現任何可疑人物,必須馬上向守衛報告。我懷疑這附近還有別的刺客。一羣廢物……馬上給我滾回去幹活!”
阿泰爾看着他和兩名守衛一起朝划艇那邊走去。屍體被扔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停泊的船隻,彈了一下跌入水中,現在已經和水中殘骸一起漂遠了。阿泰爾凝望着海面,不遠處一艘更大的艦船正停在那兒。那兒大概就是席布蘭德平日裡的藏身之所了,刺客心想。再看他現在乘坐的小划艇,船上騎士團團長正聚精會神地掃視周圍的水域,找尋刺客的蹤影。他不斷留意着,好像那些殺手會隨時從水裡鑽出來襲擊他似的。
而這正是眼下阿泰爾打算去做的事。打定主意後,刺客走向旁邊一艘廢船,跳上去,兩三下便穿過停泊的船隻和筏艇,徑直走近席布蘭德的大船。這會兒席布蘭德正往主甲板上走,眼睛還不時地排查周圍的情況。阿泰爾聽見他命令士兵去底層甲板上看守,自己則朝船旁邊的平臺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哨兵發現了刺客!他剛要舉弓,卻連箭都沒來得及拿到,就被阿泰爾送了一記飛刀。隨後哨兵的屍體意料之中地沒能安靜跌向木板,而是撲通一聲栽入水中。水花頃刻四濺。
阿泰爾瞥了一眼主船甲板,席布蘭德果然也聽到了聲響,更是當下便陷入恐慌。“我知道你在那兒,刺客,”他大喊着,摘下身後的弓,“你以爲你能藏多久?我有上百名手下在碼頭巡邏,他們遲早會找到你。到時候,你將爲你的惡行付出代價。”
阿泰爾抓緊平臺下面的架子,躲到衆人看不見的地方。耳畔除了海水拍打木板的聲響,再無其他,只剩一片寂靜。這死寂的氣氛讓席布蘭德越發坐立不安,也越發趁了刺客的心意。
“出來,懦夫,”席布蘭德不斷叫嚷,可嗓音中卻充滿了恐懼,“來跟我對峙,我們決一勝負。”
一切都很順利,阿泰爾心想。席布蘭德射出一支空箭,接着又射出一支。
“提高警惕,各位。”席布蘭德對下層甲板的士兵大喊道,“他就躲在某個地方,找到他,殺了他。不管是誰,只要能拿到刺客的首級,我就會讓他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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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爾從平臺框架裡一躍跳上船。他的動作如此輕盈,除了水花的震動根本沒有一絲聲響。刺客緊貼住船身,靜靜等待着動手的時機。這時,上面再次傳來了席布蘭德驚慌失措的喊叫聲。隨後,阿泰爾開始往上爬,等上面的席布蘭德轉過身,他才一鼓作氣跳上甲板。眼下,他和騎士團團長只剩不到幾步的距離,對方卻仍毫不知情地在甲板上徘徊,對着空曠的海面呼喊着心中的恐懼,對守衛的士兵大呼小叫,肆意辱罵,命其馬上去下面看守。
他現在已經和死人無異了,阿泰爾一面想一面躡足走到席布蘭德身後。這人的心智早已死於恐懼,只是天性的愚蠢讓他根本沒有機會意識到這點。
“求你……別這樣。”跌坐在甲板上的聖殿騎士哀求道,脖子上還插着阿泰爾的袖劍。
“你怕了?”問完,刺客抽出利刃。
“我當然害怕。”說這話的時候,席布蘭德彷彿在回答一個傻瓜。
可阿泰爾心裡卻只想到他之前對教徒做出的殘忍行徑。“但你現在安全了,”他說,“你將在神的懷抱中……”
騎士團團長冷笑一聲。“我的
兄弟什麼都沒告訴你嗎?我知道什麼在等待我,等待我們所有人。”
“如果不是神,那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沒有東西在等我們。這纔是我害怕的原因。”
“你沒有信仰。”說着,阿泰爾又陷入疑惑。這是真的嗎?席布蘭德竟然沒有信仰?他竟然說沒有神?
“我如何將自己心中所感告訴你?但是我親眼看見過。我們的寶物就是證據。”
“什麼證據?”
“生命只有一次。”
“那你就再堅持一會兒,”阿泰爾逼問道,“告訴我你所扮演的角色。”
“封鎖海路,”席布蘭德對他說,“阻擋那些愚蠢的國王與王后派來的救兵。一旦我們……我們……”他的生命正在迅速消逝。
“……征服聖地?”阿泰爾提示道。
席布蘭德猛咳兩聲。再次開口時,牙上已經沾滿鮮血。“是解放,你個蠢貨。從信仰的獨裁中解放它。”
“解放?你們只是在破壞城市的安寧,控制人們的思想,殘害所有膽敢反對你們的人。”
“我只相信我的事業,遵從我的命令。就像你一樣。”
“那你現在不必再提心吊膽了。”說着,阿泰爾合上了他的雙眼。
“就快成功了,阿泰爾。”阿爾莫林從案臺緩步後走,穿過照進屋內的陽光來到刺客身前。他的鴿子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怡然自得地叫着,就連空氣也被這些小生靈感染上同樣恬靜的氣息。儘管那一天已經過去——阿泰爾再次恢復原級,更重要的是他重新贏得了導師的信任——可他依舊無法完全釋然。
“如今擋在我們與勝利之間的障礙,就只剩羅伯特·德·塞布爾一人,”阿爾莫林繼續說道,“命令從他口中發出,金銀從他手中支付。只要他一死,有關聖殿騎士寶藏的知識將徹底消失殆盡,我們將不再受到威脅。”
“可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麼這樣一小塊不起眼的寶物會引發這麼多騷亂。”阿泰爾心下琢磨着席布蘭德最後說出的那些讓人費解的話語,又想起了那個圓球——伊甸碎片。當然,他曾切身感受過那種神奇的吸引力,但它也只是有種令人炫目癡迷的力量罷了。它真的能對他人的心智予以控制,而不僅僅是一件令人滿意的裝飾品?他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不切實際。
阿爾莫林微微頷首,好像已經讀懂了他的心思。“伊甸碎片能迷惑他人。瞧瞧它對羅伯特做的。一旦品嚐過它的力量,人的靈魂就會被其吞噬。在羅伯特的眼中,這早已不再是一件需要被摧毀的危險武器,而是一件工具——一件可以幫他實現畢生野望的工具。”
“所以說,他在追逐權利?”
“是,也不是。他渴望的——一直渴望的——和我們一樣,是和平。”
“可他的所作所爲讓聖地飽受戰火的摧殘。”
“不,阿泰爾,”阿爾莫林哀傷道,“你怎麼能不明白?是你讓我看清了這一切。”
“什麼意思?”阿泰爾困惑了。
“他和他的追隨者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一個所有人都能團結在一起的世界。我並不歧視他的理想。我很贊同。只是我不能接受他的行爲手段。和平需要學習、理解、接受,可……”
“可他只想以武力取得。”阿泰爾點點頭,開始有些明白了。
“甚至還想進一步剝奪我們的自由意志。”阿爾莫林附和道。
“以這種方式來看待他……有些奇怪。”阿泰爾說。
“永遠不要憎恨你的敵人,阿泰爾。那樣的念頭是毒藥,只會影響你的判斷力。”
“就沒辦法說服他嗎?說服他停止那些瘋狂的追求?”
阿爾莫林慢慢搖了搖頭,深情悲憫。“我已經告訴過他——用我們的方式——通過你。每一次的刺殺行動,難道不是在傳遞一份信息?是他自己選擇無視我們的警告。”
“那現在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
終於,阿泰爾要去獵殺德·塞布爾了。這個念頭讓他整個人都亢奮起來,但他必須多加小心,平衡好自己的心態。低估對手這種錯誤,他絕不能犯第二次。不管對德·塞布爾,還是其他任何人。
“你第一次與他碰面的地方就在耶路撒冷,眼下你將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找到你昔日的敵人。”阿爾莫林說着,放飛手中的鳥兒,“去吧,阿泰爾。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阿泰爾出發了。他走下樓,穿過塔樓大門,來到庭院。偏巧,阿巴斯正坐在院子裡的圍欄上。刺客穿過庭院,感覺到對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接着,阿泰爾停下來,轉身看向他。四目相對的一刻,阿泰爾忽然很想說些什麼——可他不確定該說什麼。他改變了主意。接下來還有任務在等待他去完成。而舊恨,就只是舊恨。然而,他的手已經不自覺地放在了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