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手疼不疼
佘映雪貝齒緊咬着下脣,泫然欲泣,楚楚堪憐。
她螓首微垂,雙手捏着帕子,交疊着置於身前,華麗宮裝鮮妍雍容,皇室公主的華貴身份盡顯無遺。
更甚至,與顧惜若的坐無坐姿相比,她這番優雅規矩的言行舉止,直接在兩人之間劃了重重的一筆,將“金枝玉葉”所應具備的良好教養禮儀完美的表現了出來。
廳內衆人見狀,皆忍不住回頭,偷偷審視起顧惜若。
但見她全身如沒骨頭般的後仰,雙腿交疊着不住的晃悠,甚至手指都不閒着,隨意的摩挲着那方小巧的下巴,渾身上下皆透着是一股難以名狀的靈動飄逸之氣。
若說佘映雪是幅懸掛於廳堂正中的牡丹花圖,那顧惜若則是山澗裡潺潺流動的溪泉,清爽宜人,流動暢快,時時刻刻都能給予人最新奇的體驗。
這樣的體驗,充滿着刺激和挑戰,就連向來對顧惜若言行舉止不予以恭維的駱宇,心裡都忍不住驚歎了一番。
察覺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諸多異樣視線,佘映雪狀若羞澀的低了下頭,脣角似乎揚起一抹可疑的弧度,可細看之下,她依舊是那楚楚可憐被人欺負的公主。
默了片刻,她咬了咬脣,眼裡劃過一抹堅毅,不復之前的羞澀動人,此次卻是大方得體的看向顧惜若,一面暗自鄙夷着對方的粗鄙,一面淺笑盈盈道:“諶王妃,我們談談。”
轉瞬之間,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高貴華美的東樑國公主身份,方纔的示弱,似乎只是衆人的錯覺。
對此,顧惜若冷眼笑看,微擡起下巴,巴掌大的小臉上高傲凜然不忍逼視,“說說看,你想要談些什麼。”
佘映雪爲難的看着圍坐在桌前的衆人,紅脣蠕動了兩下,別有意味。
顧惜若佯裝沒看到她的顧慮,一手託着腮,咧嘴正笑得歡樂,“公主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待會兒就要開席了,你一外人,總不要繼續留在這裡吧。”
一句“外人”,已然劃清彼此的界限。
只是,顧惜若,你以爲你這樣就能如願以償嗎?
佘映雪眸光驟緊,脣角的弧度卻是越來越輕揚,就連尾音都微微上挑着,綿軟中撩人心絃,“諶王妃,你確定要在這裡說?”
“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不說就給本妃滾出去!”任何時候,顧惜若的耐性都是不能用來挑戰的。
佘映雪爲這突然的厲聲呵斥而提氣,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
從東樑國到蒼朝岐城,這一路上,她詢問了不少關於顧惜若的事蹟,得出的結論卻是——
將門之女,不識禮數,囂張狂妄,蠻橫無理。
甫一聽說,她對這位諶王妃頗是嗤之以鼻,心裡卻是竊喜不已。
常年浸淫於勾心鬥角當中,尤其又有母妃的教導,自然清楚男人最喜歡的女子是何類型。思來想去,怎麼都覺得,以諶王那樣尊貴的男子,不可能會喜歡顧惜若這種登不上臺面的。
那麼,之前對顧惜若所表現出來的在意,說不定只是看重了她背後的護國將軍府而已。
她以爲着自己的以爲,猶且不知,此次卻犯了極大的錯誤。
“諶王妃,既然你毫無顧忌,本宮也不好多說什麼。”心知與這個粗魯的女人說話,拐彎抹角是絕對不明智的,倒不如直接開誠佈公,“此次本宮隨東樑國的欽差儀仗而來,日後想必還有許多叨擾王妃的地方。今日,本宮本不該貿然前來,只是想到今後的交集,不得已之下,本宮還是自作主張的來了。還請王妃不要介意。”
話落,她盈盈一拜,如墨青絲自肩頭垂落,盪滌出滿室的脂粉香兒。
顧惜若忽而手肘撐桌,掌心託着腮,一手隨意的晃動着精緻的酒杯,那姿態,單是讓人看着都倍覺清爽舒適,彷彿心底裡緊繃着的弦就那麼放鬆了下來,所有的思緒皆可在她如水般清澈澄淨的眸光裡縱情流淌盪漾。
“映雪公主,你這是特意來告訴本妃,你堂堂一國公主,卻覬覦着本妃的男人嗎?”
衆人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即便在場的皆是較爲親近之人,可對於她這般直白大膽毫不留情面的問話,還是忍不住耳根發熱。
不少人更是不敢想象,接下去將會從她口中蹦出來何等驚世駭俗之語,紛紛起身走到正廳之外,非禮勿聽。
佘映雪的臉唰一下就紅了,絞着帕子,指着她,“你……你……你簡直是不知羞恥。”
不愧是將門之女!
言行舉止皆是如此粗鄙!
顧惜若卻是笑了,刻意揚高了聲音,“映雪公主,你這話說得可真是好笑。本妃這麼說,就是不知羞恥了,那你特意過來向本妃宣揚你的覬覦之意,難道就不是不知羞恥了?”
“你胡說,本宮纔不是覬覦。”
“那你有本事就別動諶王府的心思啊!”
“動不動心思,根本就不是本宮能夠決定的事情。更何況,本宮肚子裡還有孩……”
顧惜若瞬間炸毛,騰的起身,衝到佘映雪面前,狠狠的揪起她的衣襟,一把將她提到了廳門之外,任由她雙手雙腿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自己卻冷眼笑看。
“王妃!不可啊!”駱宇撥開面前的人,皺着眉勸誡,“映雪公主好歹也是東樑國的公主,身份尊貴,且如今還懷着孩子,若是出了什麼意外,那該如何向東樑國的三皇子等人交代?”
顧惜若扭頭看他,“駱宇,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
“咚——”
駱宇嚇得腿軟,直接跌倒在地,“王妃,您就別開屬下的玩笑了。”
“不是你的,你多管什麼閒事?”顧惜若憤恨的盯回佘映雪,“你說她是東樑國的公主,身份尊貴,爲何卻如此不知羞恥?未婚先孕,在民間就該被浸豬籠,受盡世人詬病。虧得臉皮如此厚,還敢明目張膽的出來挑釁本妃?真當本妃是瞎子,看不清楚狀況?”
她伸出手,拍了拍佘映雪慘白如紙的臉蛋,清脆的聲響襯着她的冷哼,顯得頗爲咬牙切齒:“我要是你,就該乖乖的待在房間裡,不出來見人。你以爲,頂着肚子就可以指鹿爲馬嗎?想要給我家王爺戴綠帽子,就你這分量,還不夠格呢!”
於是,她鬆開手,從袖中掏出一方錦帕,擦了擦雙手,滿腔怒氣的將那帕子丟到了佘映雪的臉上。
佘映雪縱然臉皮再厚,也已經無顏面對其他神色各異的人,委屈之下,眼淚也奪眶而出,恨不得地面裂出一條縫來,飛快的閃身避開此種尷尬的處境。
她終究是太過自負。
怎麼都沒想到,顧惜若會是這樣的態度,絲毫情面都不給她留。
“諶王妃,你簡直是欺人太甚了。”她猛地擡頭,盈滿淚水的雙眸裡噴薄出兩團熊熊的火焰,恨不得將她燃燒殆盡,“你以爲,這樣的口舌之爭,就能改變你不願意面對的事實嗎?本宮告訴你,不可能!本宮……”
“住口!”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聲低喝,將她的話冷冷截斷。
顧惜若不曾理會,像看小丑般,自喉嚨間溢出一抹冷笑,在前方轉出兩人的身影前,揚起巴掌,衝着佘映雪的小臉兒狠狠扇了下去。
本來,她的心情還很不錯,想要好好的吃頓飯,飯後再和這個人算賬。
不成想,佘映雪竟然如此耐不住性子,早早就找她來示威了。
尼瑪,整整一日醞釀起來的好心情都被這個女人給攪壞了。如果不狠狠的刮下這個女人的一層皮,她又如何甘心?
啪的一聲,衆人紛紛怔愣在了原地,就連大步走來的兩人也忍不住頓了頓腳步。
“住手!”見顧惜若還欲再補上一巴掌,那與段天諶相伴而來的男子頓時大步走來,眨眼就擋在了佘映雪的前面,抿着脣,冷冷的看着她,慍色頓顯。
他身穿月白色錦袍,圓臉劍眉,眉宇間蘊一縷冷冽凜然,尤其是在看到顧惜若這咄咄逼人的架勢時,眸中猛地劃過一道凜冽之色。
不過,他到底比佘映雪更爲沉穩冷靜,走到佘映雪旁邊,朝她拱了拱手後,大方得體道:“諶王妃。”
顧惜若冷哼了聲,不予理會,看着快步走來的段天諶,連忙迎了上去,“你怎麼到現在纔來?不知道一衆人在等着你吃飯嗎?你想要餓死我啊!”
“若若,對不起,”段天諶伸手攬過她,語帶濃濃的歉意,“此前與東樑國的三皇子有要事相商,這才遲了些。既然你餓了,咱們就先去吃飯吧。”
說着,他便朝東樑國的三皇子佘煜霖微微頷首,攬着他的小妻子款步走入正廳之中,自始至終都不看那楚楚可憐的佘映雪,也不欲對佘映雪被打之事做出任何迴應。
“諶王。”眼看着他二人如此無視,佘煜霖縱然有再厚的臉皮再好的教養,此刻也很掛不住,衝着那兩道身影冷冷質問,“諶王妃肆意扇打了我東樑國的公主,難道你不該說點什麼嗎?”
段天諶回頭看了看他,又垂眸看向旁邊理直氣壯的顧惜若,淺笑着問道:“手疼不疼?”
在場的人紛紛目瞪口呆。
顧惜若也是狠狠的震驚了下,剎那後,笑靨如花,抱着他的胳膊咧嘴大笑,“不疼。我還可以再扇幾巴掌。”
於是,她比了比手掌落下的姿勢,滿含挑釁。
佘映雪捂着紅腫的臉頰,瞬間哭得梨花帶雨,只那一雙淚眸不時瞥向段天諶,欲說還休。
“諶王,七妹好歹是我東樑國的公主,諶王妃此舉實在是有失妥當。還請你看在兩國邦交之上,給我東樑國一個交代。”佘煜霖被身旁的哭聲吵得心慌,語氣也多了幾分咄咄逼人。
段天諶拿起顧惜若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彷彿真的害怕她疼似的,神情裡透着滿滿的柔和,只是語氣就冷入骨髓徹骨透心,“三皇子的意思是,要本王給什麼交代?”
“至少要諶王妃給七妹道歉吧。”
段天諶勾脣一笑,柔和的日光灑在他俊美無雙的容顏上,竟像是縈繞着一圈淺淺的光澤,教人不敢擡頭褻瀆。
佘映雪收了哭聲,癡癡的看着她,雖神情表露明顯,可乍一看之下,還是竭力保持了獨屬於她的皇家禮儀,就連顧惜若都忍不住驚歎這個女人的哭功一流。
“王爺……”
她的聲音不是很大,卻把顧惜若嘔得胃裡翻滾,使勁兒的擰着段天諶的胳膊,憤恨咬牙,“王爺。金枝玉葉的公主在叫你呢!”
段天諶不怒反笑,反握住她的手,低下頭,湊到她耳旁問:“若若,你是在吃醋嗎?”
靠!吃泥煤的醋!
有本事就別讓她吃醋啊。
顧惜若暗自在心裡啐了句,隨即踮起腳尖,湊到段天諶耳旁,惡狠狠的威脅:“段某人,信不信下一刻我就把你扔出去?你再敢笑得這麼花枝招展,我鐵定不饒你。”
段天諶似乎很欣賞她此刻的模樣,皺着的小臉上滿是醋味兒,看得他心花怒放。
不過,醋這種東西,喝多了傷身,所幸他沒繼續想看她的好戲,否則等待他的就是某個人的張牙舞爪。
他輕柔的拍了拍顧惜若的手,轉而看向旁邊的佘煜霖,少見的板起了一張臉,不怒自威的神色盡顯無遺,“三皇子,今日設宴,許是下人沒有講清楚,映雪公主貿然前來,本王心懷詫異。相信,王妃也是因爲看到公主太過於興奮,一時手抖,也是可以理解的。三皇子剛與本王商量好了要事,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今日,本王與王妃剛到岐城,也不好直接招待你。還請你見諒。”
寥寥幾句話裡,任誰都聽得出段天諶對這個王妃的維護。
佘煜霖也是明白人,聽得段天諶這樣的話,縱然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是順着他給的臺階下。
不然,段天諶都說,他這個七妹是貿然前來,深入追究起來,最後到了段天諶的嘴裡,即便他的七妹被打了,理虧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但見他拱了拱手,不經意的掃了眼偎在段天諶身側的顧惜若,忙笑着道:“是本皇子愚鈍了。之前若是皇妹做了什麼不對的地方,還請王妃大人有大量,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說着,他就擡眸看向顧惜若,眼裡滿是斟酌和懇求。
顧惜若斜睨着他,抱着段天諶的胳膊,答得漫不經心,“本妃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只要三皇子看好這位東樑國的公主,不要出來尋本妃的麻煩,本妃自然不會無事生非。不過,本妃看着,你這皇妹的皇室教養還真是不怎麼樣,趁着還沒到蒼京,還有點時間,記得讓她好好練習,否則若是在發生今日的事情,你東樑國的面子可就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話落,她就扯着段天諶的胳膊,撇下身後的人,大大咧咧的走入了正廳中,姿態不算優雅的落座。
佘映雪心有不甘,還欲追上去糾纏,冷不防被佘煜霖一掃,還沒反應過來,也就直接被佘煜霖勒令帶了回去。
……
這一頓飯,吃得還算是較爲坎坷曲折。
由於發生了佘映雪這樣不妙的插曲,席中的所有人都吃得提心吊膽,尤其是在看到她殷勤的給段天諶夾菜盛湯時,手裡的碗都忍不住滑了幾滑,差點就摔到地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此刻,顧惜若越平靜,說不定接下來的狂風暴雨就會越猛烈。
好不容易等到那兩個身份尊貴的人相攜離去,衆人提着的心紛紛落回到了肚子裡,悠然自得的享受着還算是美味的飯菜。
駱宇有些心神不屬,自從段天諶被顧惜若拉走後,手中的筷子不停的扒着飯碗,也沒注意到周圍人的異樣目光。
“駱御醫,你這是怎麼了?”蘇靳寅微微眯起眼,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是什麼都沒發覺,思量許久,忍不住出口問道。
“蘇大人,你這就不懂了吧?”青冥得了顧惜若的吩咐,在她走後,也大大咧咧的坐在蘇靳寅旁邊,狼吞虎嚥的吃着桌上的飯菜,含糊不清道,“駱御醫這是有心事呢。而且,我猜這心事指不定還是跟女人有關的。”
駱宇被他這麼一調侃,整張臉頓時變得不自然起來,不悅的橫了他一眼,叱道:“青冥,跟王妃走了一趟,你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如今說話也越來越無所顧忌了啊!你說,如果我告訴王爺,你也時常在王妃面前這般調笑,王爺會不會賞你幾頓軍棍?”
“你……”青冥滿嘴塞了飯菜,鼓着腮幫子恨恨的瞪他,見他依舊是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模樣,怒氣不禁涌了上來,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小人!”
駱宇聞言,雙眸頓時眯起,周身的氣息彷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許是他倆的動靜鬧得很大,也把其他人的視線給吸引過來,紛紛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二人。
往日裡諶王的兩名得力手裡,怎會出現如此反常的情況?
蘇靳寅暗道不好,在雙方還沒吵起來前,連忙出口勸慰:“青侍衛,駱御醫,怎麼說大家都是在王爺手下做事的人兒,彼此退一步,和氣生財啊!”
話落,他又給青冥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把事情鬧大了,否則彼此的面上都不好看。
青冥有些氣不過,卻真正把蘇靳寅的話聽了進去,仔細想想後,還是決定忍下這口氣,起身朝駱宇欠了欠身,冷漠道:“駱御醫,很抱歉,說出剛纔那些話,並不是出於我的本意。還請你見諒。”
駱宇冷冷瞥了眼他,也不答話,起身撣了撣衣袍,敷衍性的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青冥又是好一陣氣結,抖着手指,指着他離去的身影,恨得牙癢癢。
蘇靳寅見狀,眸光微閃,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