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我心疼他
殿內衆人也被這聲音吸引住,紛紛扭頭看過去。
卻見以蘇海凌爲首的御前侍衛前前後後的走着,隱隱成了一種包圍之勢,而在包圍圈的裡面,卻是身穿銀甲的另一批人,估計也就是蒼帝口中的——御林軍。
當看到出現在人羣裡的蘇啓亮時,柳朔存倏地變了臉色,不敢置信的瞪大了雙眼,那模樣,直讓人擔心下一刻他的眼珠子是否要掉出來了。
就在這一剎那,他的眼裡也立即聚起狂風暴雨,朝着一臉平靜的段天諶狠狠的傾覆了過去。
這……這怎麼可能?
明明他還特意讓人去囑咐蘇啓亮,這幾日都要避開宮內的輪值守衛,而對方也給了他一個準信,聲稱絕對不會壞了他的事的。
可如今,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難道是……
想到某種可能,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顫抖着抓住椅子的扶手,指甲將上好的檀木摳出一道道刮痕,他也似乎渾然未覺。
但見他機械的扭動脖子,怔怔的看向脣角微揚的段天諶,心裡頓時跟着涼了一截。
段天諶握着的拳又慢慢的鬆開,鬆開又慢慢的握起來,反覆了好幾次,終於才平靜的攤開,垂在了身側。
顧惜若見到他這反覆的動作,眼睛很不爭氣的模糊了起來。
誰知道,爲了今日這翻手覆雨間的胸有成竹,眼前這人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又承受了多少常人無法預知的痛苦?
她想象不出來,卻因爲想不出來,心裡才更加沉重。
看着那靜靜站在殿中央的偉岸身影,她忽然覺得有些寂寥和孤寂,就像是茫茫大漠裡傲然挺立的一棵青竹,有些它不能爲外人道的苦楚和堅持。
它似乎本不該生長在罕無人跡的大漠裡,更似乎不該起以如此高調張揚的姿勢。
可結果卻是,無論是風吹還是沙埋,不管是嚴寒還是酷暑,它依舊咬緊牙關盤根踞下,生生改變自己的生命肌理,從不曾有半點妥協和屈服。
她心裡流過一抹酸澀,感受到縈繞在他周身的悲慼氣息,雖然極力隱忍,卻還是自內而外慢慢的散發出來,一如他整個人十幾年如一日的隱忍不發,終於能於此刻窺見一絲一毫的端倪。
她不由得閉上了雙眼,深呼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睜開,小手在旁人不注意的角落裡輕輕扯了下段天諶的衣袖。
待對上他狐疑的目光時,她微微抿脣,手下一個用力就將他扯近了些,也不說話,只是雙手緊緊的握住他寬大的手掌,試圖以這樣直接的方式,告訴他自己的關心。
段天諶脣角勾起,回她一個欣慰的的反握,將她的小手整個兒囊括在其中,掌心微微粗糙生硬,輕輕摩挲過柔軟而溫暖的柔荑,帶起一股酥麻奇特的電流,驚得兩人各自爲之顫了顫,耳根處均悄然浮起一抹紅暈。
這邊,這兩人含情脈脈私下動作,那邊,卻早已是劍拔弩張氣勢凜然。
只見那一行人,整齊的站在殿內,約莫二三十個,井然有序,渾然不像初走入時的混亂,看得蒼帝臉色微微好轉了些。
“回稟皇上,這些便是昨夜輪值守衛的御林軍。奴才過去時,正好趕上了他們換防的時辰,便將其帶過來了。”這話,也算是爲他如此迅速的動作有了解釋。
蒼帝點了點頭,眸光凜冽冷峻的在人羣裡逡巡了一圈,所過之處,無人不爲其強大的壓迫氣息所心驚膽戰,室內的低氣壓似乎要令人窒息般,帝王的威勢於此刻盡顯無遺。
顧惜若暗暗心驚,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想着蒼帝終究還是對她仁慈了。
剛纔她以下犯上擋住了那一巴掌,不僅博了他的面子,還無法無天的觸犯了身爲帝王的龍威,性質有多嚴重,可想而知。
或許,他不追究的舉動,是顧及到了她身後的將軍府,抑或是玉府,但細想起來,這一份顧及裡面,應該不會有諶王府的,否則也不會連問都不問,就將自己的兒子擺在被質問指責的位置上。
可即便如此,還頗是讓她心有餘悸,想着以後絕對不能隨隨便便就觸到龍鬚了,否則他老人家心情一個不好,她脖子上的這顆腦袋可就危險了。
段天諶見狀,連忙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給予她足夠的能量。待看到她徹底平靜下來,才緊緊的握住那隻小手,轉而看向殿內的情況發展。
“昨夜子時,在宮門輪值的是哪個朝廷命官,給朕站出來!”雖是這麼問,可蒼帝卻緊緊的將目光盯在某個人的身上,顯然是已經心中有數。
一身穿銀甲的年輕男子頓時從隊列裡站出來,低着頭,誰也不看,膝蓋一彎就直直跪了下去,朗聲回道:“回皇上,是微臣蘇啓亮。”
蒼帝見狀,眸光頓時暗了下來,指着縮在角落裡不停顫抖的王三,強壓着滿腔的怒意叱道:“好,很好。那你可認識這個奴才?”
蘇啓亮擡起頭,循着他的指示看過去,瞳孔猛地一縮,撐在地上的手下意識的緊握成拳。
之前,他還猜測着,蒼帝無緣無故的找他們,是爲了什麼。
此刻見到這個人,心裡已經有了譜兒,緩緩轉頭的瞬間,不經意瞥見柳朔存閉上眼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半晌都不知道如何反應。
“怎麼?啞巴了?朕問你話呢,到底認不認識?”蒼帝看見他的神情,心裡已經猜到了七八分,臉色陰鶩的盯着蘇啓亮,恨不得將他整張臉盯出幾個洞來。
“回皇上,微臣認識,昨日子時,此人持着諶王府的令牌,說是有急事入宮覲見皇上,微臣見他神色慌張,害怕耽誤了大事,便放行了。”
畢竟,昨夜不僅是他看到了此人,還有其他的御林軍。
雖然他執掌御林軍多年,自認爲御林軍的大部分兵力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整整八萬人裡,究竟是屬於哪一個陣營的,他不敢去仔細的想。
此刻,若是想要否認,只怕隨行的侍衛裡,就會立即有人跳出來反駁自己,到時候引發的意外只會是越來越多。
橫豎不能裝瘋賣傻,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認。
接下來即使發生什麼事情,也抱着一絲極其渺茫的希望,想着就算是看在他主動承認的誠懇態度上,蒼帝應該也會從輕發落的。
段天諶不自覺的冷哼了聲,眸裡快速的閃過一絲嘲諷。
雖然聲音不是很大,可他的腳邊,剛好就跪着蘇啓亮,那聲冷哼聽在蘇啓亮的耳朵裡,怎麼都覺得像是一種狠狠的嘲諷,嘲諷他的自不量力,抑或是,癡心妄想。
他心頭驀地一緊,直覺上,感覺諶王不會輕易的將此事揭過去。他握成拳的手心裡已經濡溼了一片,頭垂得愈發低了下來。
“父皇明鑑。”果然,段天諶冷冷掃了蘇啓亮一眼,便轉而看向蒼帝,甚是恭敬道,“兒臣府上的令牌,從來都是按人分發下去的。兒臣可以保證,在那些人裡,絕對沒有名叫王三的一人。只怕,這塊令牌是假的吧?”
事情的發展急劇下轉,就連皇后都焦心不已,忍不住開口反駁道:“諶王人多事忙,也不一定能夠記得所有人。指不定,這王三過於木訥低調,從來都不入諶王的眼呢!”
事到如今,她自然不能讓蘇啓亮與這檔子事兒攤上關係。
就算她的手段再怎麼上不了檯面,可看到段天諶一而再再而三的針對蘇啓亮,心裡早已是明鏡如水,雪亮雪亮的。
顧惜若暗自冷笑了聲,小手輕輕的繞着垂落在胸前的頭髮,意態悠閒,雙瞳明亮,就那麼直直的盯入皇后的眼睛裡,慢條斯理道:“皇后娘娘,我家王爺的記性,不會差到這種程度的。當然,您若是不相信,大可以讓人去諶王府取了那名冊過來,咱們當場校驗。”
她向來喜歡用事實說話。
沒有根據的話,她幾乎從來都不說。
可一旦開口了,絕對是十足十的一針見血,就像是一把鋼刀狠狠的戳向你的痛處,痛得你齜牙咧嘴,不會給你任何反駁的可能,也不會留半分情面,直接而又幹脆果決,更甚至是,近乎冷血。
是以,對於很多喜歡捕風捉影胡亂猜測的人來說,這是尤爲可怕的。
這也是爲什麼,皇后會在對上她的時候,感覺到心煩意亂渾身無力。
只不過,皇后還沒有在心裡形成這個意識,也沒學會在對上這種人時,避其鋒芒低調從事,待柳朔存想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她猛地起身,如毒蛇般陰鶩狠毒的眼神就那麼死死的盯着顧惜若,話都沒經過大腦思考,就直接脫口而出:“顧惜若,你這是什麼態度?竟然敢跟本宮這麼說話?難道你娘沒教你,該如何尊敬長輩循規蹈矩嗎?你這樣的草包,估計也就只有諶王敢娶吧……”
“夠了!”冷不防一聲低喝,蒼帝有些好轉的臉色頓時黑沉如鍋底,看着皇后的眼神裡隱隱透着一抹失望。
皇后被他這麼一喝,衝動的神志頓時被喚醒了回來,待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時,一張臉頓時鐵青了,就連嘴脣都在微微顫抖着,眼神裡透着一股無法掩飾的慌亂。
方纔,她是怎麼了?
魔怔了嗎?
竟然不顧場合和身份,自顧自的說出了那樣的話!
且看蒼帝明顯不悅的神色,她就清清楚楚的知道事情已經越來越嚴重起來。
她下意識的將求助的視線投到柳朔存的身上,卻見對方一臉懊惱的看着她,眼裡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心裡頓時一慌,轉而看向同樣臉色難看的段天昊,有些無措的喊道:“昊兒,母后不是……真的不是……”
“夠了!你還覺得不夠丟臉嗎?”蒼帝卻冷聲打斷了她的話,失望的搖搖頭,忽而沉聲吩咐道,“來人,把皇后給朕帶回鳳儀宮,不得朕的允許,不準擅自出來。”
這是要變相的軟禁她了?
皇后臉色大變,終究還是顧及了自己的國母形象,沒有大哭大鬧什麼的,只是乖乖的跪在蒼帝面前,低聲求饒道:“皇上恕罪!臣妾方纔是一時糊塗了,纔會如此衝動,做出這般愚蠢的舉動來。臣妾絕對是無心的!皇上,您可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她說得哀婉動聽,可蒼帝聽了,心裡不知怎麼的,卻是愈發添堵起來。疲憊的擺擺手後,不怒自威道:“帶下去!”
一旁候着的張公公見狀,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戰戰兢兢的走到皇后身邊,就要開口說些場面話。
卻不想,段天昊卻從椅子上起身,直直跪在了皇后身側,朝着蒼帝重重的磕了個頭後,便也爲她求情道:“父皇,母后的爲人,您是清楚的。這麼多年,您可曾見過她有過如此衝動的舉動?想必她也不是有心的,只是一時鬼迷心竅,這才說錯了話,冒犯了顧夫人。您稍作懲處便好,萬不可禁了母后的足啊!”
“是啊,皇上!”柳朔存也連忙跪下去,跟着求情,“皇后娘娘向來寬容待人,今日怕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纔有些疲憊得不知所云了。還請皇上三思,收回成命啊!”
蒼帝聞言,身子後仰靠在了龍椅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着,咚咚咚的沉悶聲響,幾乎將殿內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到了極致。
殿內的御林軍等人,紛紛把腦袋垂得更低了。
皇家的事情,不是他們這些身份卑微的人能夠窺探的。
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得使勁兒的關起自己的耳朵,閉上自己的眼睛,充當一個聾啞人。
否則,在這個皇權至上的宮殿裡,你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顧惜若見狀,頓時斂起了嘴角的笑意,板着一張小臉,也不顧身旁段天諶和顧礄的阻止,噗通一聲就直接跪了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沉重聲響,驚得皇后等人心神一凜,連蒼帝都忍不住回頭看過去。
卻見她小臉上佈滿了哀傷,眼裡含着淚花,重重的將頭磕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不起身,也不擡頭,一字一頓道:“父皇,臣媳是囂張蠻橫大字不識,可不代表就是不明事理不辨是非,更不會連‘死者爲大’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可如今,皇后娘娘又是什麼意思,想要指責臣媳的孃親嗎?”
段天昊微微皺眉,爲她此刻的小題大做而心中惱恨,遂反脣相譏起來,“母后情急之下說錯了話,也是情有可原。更何況,母后雖然後面的話說重了些,可到底是沒說錯前面的話!若不是你足夠……”
“七弟,請你慎言!”段天諶冷聲低喝起來,也不去理會他如吞了蒼蠅般難看的臉色,徑自跪了下來,伸出手將顧惜若頰邊的淚痕輕輕的擦拭乾淨,心裡卻是滿滿的心疼。
不想,顧惜若的怒火頓時蹭蹭的就竄到胸口,聲音也不自覺的拔高了幾分,字字句句幾乎是指着段天昊的鼻子怒道:“堯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以爲我是在小題大做嗎?之前我還覺得,橫豎自己也是所有人眼裡的草包,辯不辯解根本就很無所謂。雖然我自小沒有母親陪伴在側,可在我心裡,她卻是個完美善良的好孃親。皇后娘娘一時衝動,我可以理解,哪怕她指着我的鼻子罵我千百遍,我都能夠接受。可是,我斗膽請問,皇后娘娘憑的是什麼理由,什麼身份,去指責我的孃親?連死者都不放過,這又是什麼道理?”
她眼中含淚,卻仰起頭,倔強的不讓淚落下。
她說得義憤填膺,卻於聲音低沉處字字催淚情真意切,看得顧礄心中不忍,忙別過臉擦拭起眼角來。
這個女兒,他自知虧欠太多,是以,從來都不肯委屈勉強了她。
她不喜歡讀書,他就不逼她念;她想學功夫,他就手把手的教她;她對堯王爺有好感,他就充當起情報員的角色,翻遍資料公文,出動府內暗衛,爲她搜尋所有有關於堯王爺的事情,而後一字不漏的講給她聽。
本以爲,爲她求得與堯王爺的親事,便是圓了她的夢想。
如今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那不過是一切麻煩噩夢的開始。
早知如此,倒不如直接養在自己身邊,寵着她,愛着她,用自己的生命去呵護她好了。他又何必把女兒嫁出去,讓她去受這份窩囊氣?
想到這裡,他狠狠的一抹淚,眼裡帶着一絲不容忽視的堅定,看得段天諶心頭頓時一緊,不自覺的將顧惜若的手握緊了些。
與此同時,剛要伸出手去拉住他,卻見他已經轉身就跪在了顧惜若的身側,握着她的另一隻小手,聲聲泣淚道:“皇上,微臣沒有教養好自己的女兒,讓她衝撞了皇后娘娘,特在此向皇上請罪。微臣無能,連自己的女兒都教不好,更別談領兵打仗了。微臣特請辭官,同時請允許微臣的女兒與諶王和離,從此遠離蒼京的是是非非,不再踏入蒼京一步。”
他話音剛落,包括顧惜若在內的所有人,都齊刷刷的看向他,神色變幻各異。
柳朔存更是忍不住咬牙,暗自在心裡將顧礄狠狠的罵上了好幾遍。
這個魯莽武夫,平常見他大大咧咧的,不想竟也是個玩弄心計的高手。
這一番話,表面上是在自嘲他自己的無能,實際上卻是暗諷他們強權壓人肆意妄爲。
說白了,就是:你們欺人太甚,老子不幹了!想要留下他,可以;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滿意交代來!
可真是好一招“以退爲進”啊!
饒是蒼帝如何淡定自如,此刻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連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下一用力就拉起他,意味深長道:“顧愛卿,你說你無能,其實話外之意,朕又何嘗不明白?朕身爲一國之君,卻讓臣子的髮妻受此屈辱,說起來,朕連自己的後宮都管理不好,豈不是比你更無能?”
顧礄頓時大驚,不由分說就要跪下去。
不想,蒼帝卻一把攔住了他的動作,回頭看了皇后一眼,卻又聽他繼續沉聲道:“你放心,此事朕會給你個交代。來人,將皇后給朕帶回鳳儀宮,禁足三個月,面壁思過。”
皇后的臉色一僵,剎那間就變得慘白無比。
禁足三個月?
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更何況,她還要幫助自己的兒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呢!
誰知道三個月出來後,天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不甘的咬脣,恨恨的瞪着那對顧氏父女,眼裡燃燒起近乎瘋狂的火焰。
段天昊和柳朔存拼了命的給她使眼色,她卻渾然未覺,而兩人均是男子,大庭廣衆之下又不能對她拉拉扯扯,只得眼睜睜的看着她往蒼帝腳邊爬去,扯着龍袍一角,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堪憐。
“皇上,臣妾知道錯了,您就繞過臣妾吧。臣妾發誓,絕對不是有心要冒犯顧夫人的,只是一時語無倫次了,纔會犯下如此大錯。請皇上看在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上,饒過臣妾這一回吧!”
蒼帝本就心情不悅,被她這麼一哭鬧,一張臉幾乎黑得能夠滴墨,狠狠的踹開扯住龍袍衣角的手,看着她東倒西歪的跌在地上,眼裡的失望之色愈發濃重起來。
這就是他母儀天下的皇后?
之前言語粗鄙惡劣,此刻哭得梨花帶雨,哪裡有以往半分的溫婉端莊?
難道這麼多年她所表現出來的,都是騙人的嗎?
如此任意的搬弄是非,如此衝動的攻擊臣子的髮妻和女兒,簡直是丟盡了皇室的顏面!
哪裡有那個人半點的好?
想到那個人,他下意識的捂上了心口,好像是沉寂多年的心臟又突然活過來了一樣,不再看皇后的貽笑大方,只是將視線都投到段天諶的臉龐上,看着那張與其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面容,神情悲慼而有些恍惚。
段天昊和柳朔存對看了一眼,眼裡頓時劃過一絲陰霾,隨之便見段天昊站起身,將皇后扶了起來,在她就要開口說什麼時,快速的在她手心裡劃下了幾個字,便將她推到了張公公面前,低聲囑咐道:“有勞張公公了。”
張公公也極有眼色,自然懂得他話裡的意思,朝着他恭敬的頷首後,便將拂塵一甩,弓着腰讓出了一條道:“皇后娘娘,您請吧。”
皇后淚眼迷濛的看着自己的兒子,嘴脣張合了幾下,最後在他堅定的目光裡,緊緊的咬了咬下脣,將手心合上後,對着蒼帝盈盈一拜後,便一聲不吭的走了出去。
只是,臨轉身時的那一眼,卻如淬了毒般拼命的射向顧氏父女,彷彿不能於此刻吃了他們,便極爲不甘心一樣。
御林軍等人紛紛給她讓出一條道來,長而豪華的大紅鳳袍拖曳在地上,流瀉出一地的光華,愈發襯得那離去的背影哀婉寂寥。
皇后離去後,御林軍等人又合攏了回來,氣氛比之方纔更多了幾分凝重。
在顧礄和段天諶的柔聲安慰下,顧惜若才勉強收了眼淚,並沒有立即起身,而是直接磕起頭來,紅着眼睛啞着嗓子道:“方纔臣媳御前失態,請父皇責罰。”
顧礄見狀,也隨着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了個頭,正色道:“方纔微臣御前失態,因個人情感而耽誤了正事,也請皇上責罰。”
柳朔存手背頓時青筋暴起,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
這都算什麼?
先不依不饒的搗亂胡鬧達到目的,再負荊請罪嗎?
果然是父女,行事作風一樣的——無恥!
無恥父女齊齊磕了個頭,卻並不立即擡起頭來,而是在離地面幾公分的距離裡偷偷交換了個幸災樂禍的眼神,才整肅了顏色,緩緩擡頭看向蒼帝。
蒼帝揉了揉眉心,衝他們擺擺手,有些疲憊道:“都起來吧。此事就暫且揭過,以後不許再提了!”
柳朔存見這對無恥父女如此輕易的躲過了懲罰,心中雖恨極,卻也不得不甘心的咽回苦果。
其實,從顧礄跪下請辭的時候開始,他就基本知道皇后的處分會是什麼。
且不說顧礄是諶王的岳丈,也不說他是玉老先生的女婿,單從他手握蒼朝北部邊境二十多萬大軍的兵權來看,就足可以知道他在朝堂上的不平凡地位和在沙場上的非凡能力。
這些年,漠北王庭頻頻叩邊,若不是有顧礄領兵阻擋,將蒼朝的北部邊境建造起一道銅牆鐵壁般的屏障,此刻蒼京的處境就不會這麼安寧平和了。
放眼朝廷內外,除了顧礄和段天諶以及幾名年輕的將領之外,就幾乎找不出能征善戰的棟樑之材了。
是以,蒼帝根本就不可能爲了區區一個皇后,而去應允顧礄所謂的“辭官”請求!
本來,若是段天昊娶了顧惜若,顧礄手裡的二十多萬大軍也自然而然的站到了他們這一邊,與段天諶手裡的西北三十多萬大軍成分庭抗禮之勢。
只是,可惜就可惜在,段天昊竟然爲了所謂的“兒女情長”“兩情相悅”而放棄了這麼好的一個機會!
想想都很不甘心啊!
柳朔存捏了捏掌心,滿臉不甘的看向段天昊,卻發現對方一臉的高深莫測,心中微微詫異,卻也同時鬆了一口氣,忙深呼吸了下,端起茶盞呷了幾口,暗自思索着接下去的對策。
今日這事兒,肯定還沒完呢!
果然,在聽到蒼帝的話後,顧礄倒是想要拉起自己的寶貝女兒,卻見顧惜若衝他咧嘴一笑,繼續乖巧安分的跪着,看得蒼帝額頭頓時青筋直跳,心底裡也開始有些不耐煩,想也不想就怒道:“顧惜若,你這是做什麼?”
顧惜若癟癟嘴,暗自思忖了會兒,才斂起神色嚴肅道:“回父皇,臣媳有話要說。”
“有什麼話,站着說不就好了,非得這麼跪着?給朕起來!”蒼帝頓覺胸口悶得慌,臉色也不是很好看,直接衝着她擺擺手,言語裡的意味,不容拒絕。
顧惜若縮了縮小脖子,嘟着個小嘴道:“父皇,臣媳自知此話站着說並不妥當,是以不得不違背您的意思,跪着說了。您是我家王爺的父皇,自然也是臣媳的父皇。可說句不中聽的話,您的兒子有很多個,而臣媳的夫君只有一個,臣媳不知道您對我家王爺是懷着怎樣的感情,可是臣媳知道自己的。就算別人不心疼他,臣媳心疼他!說白了,臣媳就是看不得他受任何的委屈。今日,迷迭香這事兒,明顯是有人陷害栽贓我家王爺的,臣媳斗膽,在您面前替我家王爺討一個公道。只求您能夠公正公平一點,不用太多,一點就好!真的!”
她本來是想要做戲一番的,可是越說到最後,長豐十三年發生的事情就越清晰得出現在腦海裡,心裡更是真的爲段天諶感到委屈傷心,鼻子一酸,竟然就那麼哇哇大哭起來。
段天諶和顧礄頓時慌了,連忙蹲下身,掏帕子伸衣袖的給她擦眼淚。
顧礄看了看徑自將人攬入懷裡的段天諶一眼,無奈的搖頭嘆氣,最後竟也將袖子收了回來,安安靜靜的坐回到了椅子上,想着女大不中留,這話還真是沒說錯啊!
他這當爹的,在女婿面前,就全無立足之地了。
瞧那一口一個“我家王爺”的,叫得多親熱!以前怎麼沒聽她在外人面前這麼親切的叫過“我家爹爹”!
這邊,顧家爹爹在心裡吃着乾醋,那邊,段天諶手忙腳亂的給顧大小姐擦淚。
只是,袖子裡藏着的帕子都用盡了,就連兩邊的衣袖都污上了一片片的淚漬,那氾濫的洪水根本就沒有一點要止住的跡象。
那豆大的淚珠滴落在手背上,滾燙得幾乎能夠灼傷他的心。
一直以爲自己的心足夠堅硬,就算是在面對着十七年前親人的身首異處,他也緊緊牢記着母妃的囑咐,沒有做出任何違心的舉動。
可在面對着這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女子時,自詡強大的自制力也時不時的坍塌,更甚至如此刻這般,聽到她說心疼自己,看到她哭得這麼傷心,心裡竟然像是被一隻手揪住了一樣,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揪心之感。
他想,何止是皇后遇到她會魔怔起來,就連他都沒能逃脫過去。
柳朔存怔怔的看着,眼睛微微眯起,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倒是段天昊心裡愈發的不舒服,尤其是在聽到顧惜若那句“臣媳心疼他”時,心頭的那根刺兒就隱隱作痛起來,隱約能夠看到刺入血肉裡慢慢滲出的膿血,似乎是在昭告着什麼。
上書房內的御林軍等人卻是面面相覷,想着千百年來敢在皇上的上書房裡哭得如此酣暢淋漓理所當然的人,往前往後數,估計也就只有諶王妃一個了。
想不到這諶王妃性子囂張罵人如河東獅吼,哭起來也是如此威猛難停啊!
有些人忍不住想要看看大哭的場景,卻在接受到段天諶一記凌厲的警告眼神時,心頭像是被一刀割過般,疼得無以復加,再不敢多看一眼。
蒼帝被她哭得好一陣煩躁,只是當腦海裡迴響起那句“只求您能夠公正公平一點,不用太多,一點就好!真的!”時,眼前忽然劃過一張絕色容顏,脣角滴血,眼裡含淚,懷裡緊緊抱着七歲大的孩子,哭着求他將來能夠對那孩子公正公平一點。
只是,終究是讓她失望了。
這麼多年,他有很多的機會能夠做到公正公平,卻一直沒有做出來。
或許,她是會怨恨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