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宮廷 121.吾弟當爲堯舜
張嫣昨晚一夜沒睡。從朱由校寢宮回到坤寧宮時天已發亮,她也就乾脆不回暖閣休息了,吩咐語竹去找一個人來。
語竹聽完張嫣的話,滿臉的驚詫掩飾不住,快步離開執行。
張嫣昏昏沉沉地想,在最終成功前,千萬不能讓遼東的家族得知消息,他們肯定會察覺自己的意圖,萬一他們出手阻攔,長年累月的努力就要功虧一簣了。
只剩一人在大殿內時,陣陣睏乏接連襲上來,張嫣窩在柔軟的寶座上,感受一旁冰池子散發出來的陣陣涼氣,不知不覺眼皮就開始打架。
正在此時,“娘娘,魏公公到了。”語竹在門外喊道。
魏忠賢習慣性地弓腰駝背,一幅畏縮的樣子慢慢走進來,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人。他也一夜未睡,兩道烏青橫在眼下。
魏忠賢不像客印月,他即便身居高位,在張嫣跟前禮數依然周全。恭恭敬敬跪下去行了大禮,“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公公不必多禮。”張嫣打起精神。
看張嫣沒有說話的意思,魏忠賢便先開口,“在這個節骨眼上,娘娘召見小人所爲何事。”
“昨夜……”張嫣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掉下水時,你和奉聖夫人在做什麼。”
雖然他的神情並未改變,但張嫣發現他將頭埋得更低,“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小人與夫人在喝酒賞月。”
“月亮比皇上好看嗎?”
“……小人不懂。”他沒有意識到頭已逐漸埋到胸前。
“本宮說錯了,或許是奉聖夫人比皇上要好看吧?”張嫣厲聲道,“不然皇上落水在你們船邊,公公怎麼會毫無所覺呢。
“……娘娘。”
“或許是知情不報?想讓皇上溺亡?”
魏忠賢“噗通”跪下,“娘娘您不要胡說啊!”
“本宮可以將這視爲是心虛嗎?”
魏忠賢的眼淚說來就來,鼻涕也連同一起下來,“小人對皇上一片忠心啊,娘娘千萬不能這樣懷疑小人啊!實在是冤枉!”
“不要在本宮面前用你在皇上面前演出來那一套。”張嫣不耐煩地皺眉,“本宮不將此事泄露出去也可以,但你必須要答應一個條件。”
魏忠賢做戲做全套,淚眼迷濛地看向張嫣。
“對外封鎖皇上溺水的消息。”張嫣爲防止魏忠賢起疑,主動解釋道,“皇上正在危及關頭,本宮相信皇上一定會好起來,但外人可不會這麼想,皇上如今還沒有孩子,這等消息會讓帝國飄搖。”
魏忠賢的眼神在張嫣說到“沒有孩子”的一瞬間變了變,雖然很細微,並且立即恢復,但逃不過張嫣銳利的雙眼,魏忠賢似乎在打着什麼鬼主意。
他用袖子擦乾眼淚,恭敬道:“小人知道了。”
“行了,下去吧。”張嫣揮手趕走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張嫣一刻也不想再看見他。
張嫣估計剛剛那番驚嚇後,他應該沒有膽子將事情泄露出去,但一定會就此事與手下幾名得力幹部商議。嘴是最難防的,消息肯定會泄露,張嫣早就做好了準備。雖然不能一直瞞下去,但只要幾日便足夠了,足夠張嫣將事態掌控手中。
夜晚降臨。
張嫣將準備好的一個方子交給燕由。
他粗略看了看,“這不是米湯的製法嗎?”
張嫣疲憊笑笑,“你看得出,但魏忠賢和霍維華都看不出。”
“霍維華?”
“沒錯,想個法子,把這方子的內容泄給兵部尚書霍維華,讓他以爲這是費了大力氣弄到的仙方,可以嗎?”
燕由點頭,“交給我罷,這種事我曾做過許多次。只是,爲何是霍維華?”
“一則他是當初配合魏忠賢彈劾王安的人,事情過了七年之久,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二則,他不夠聰明,與魏忠賢大致相當,無法看破這個方子的玄機。一旦皇上出了事,魏忠賢第一個就會怪到他頭上去。既可以達成目的,再順手陷害一番我痛恨的人,何樂而不爲。”
霍維華估摸這個時候應當不會有人在魏忠賢府中,便換了一身便裝,動身前去。一路上左顧右盼,瞻前顧後,小心翼翼,時刻提防被人發現行蹤。
好不容易纔弄到這個傳聞中的仙方,絕不能被別人知道了去,他決心道,魏公公已經許久不重視自己,沒給自己升官了,這次一定要搶在衆人之前立下功勞。
魏忠賢精神狀態十分不好,接見他的時候也一幅病懨懨的模樣。或許是沒有希望,也是對來人不報希望。
霍維華心底有些不滿魏忠賢這個樣子,看當下無外人在場,一見面就開門見山道:“爺爺,小人找到了仙方!”
魏忠賢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雙眼放光,這反應讓他很滿意,笑着介紹道:“小人派人多方打聽,得知北京城郊有一位大有門道之人,便趁其不備找上了門去,軟硬兼施,最後花大價錢買下了這個起死回生,延年益壽的仙方。”
“別廢話,快告訴本公公仙方的內容!”魏忠賢催促道。
“選出優質的小米,加入木桶內蒸煮,在木桶底部開一個比米粒要小的洞,安放銀瓶,邊煮邊加水入木桶,取銀瓶內煮好的米汁,乃爲靈露飲。”他對照皺巴巴的紙張,得意念道。
魏忠賢摸着下巴,邊聽邊點頭,“似乎有些道理,大米乃是咱們漢人最基本的食物,聽說民間有人用米湯當作蔘湯來服用。”他想了想,確定道,“此法應當可行,本公公這就吩咐下去。”
“放心吧,若是皇上好了,定不會少了你應得那份。”
“皇上?”霍維華聽說的消息是客印月病了。
魏忠賢自覺口誤,搪塞道:“說錯了,應當是夫人。”
霍維華釋然,叩頭不住謝恩。
“十日內,做好入宮準備。”
朱由檢靜坐不動,注視字條許久,也沒將字條再看多出來一個字。
釘在桌上的字條,同以往一樣,這是皇后遞來的消息。可是“準備”究竟是指什麼?
他從安插在乾清宮中的眼線處得知,哥哥朱由校月夜遊船那晚落水,被人擡着回宮,御醫診斷結果是溺水並不嚴重,但因醉酒,加上身體虛弱,所受驚嚇非同小可。這一次劫難可大可小,都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
從診斷結果中看不出任何東西,可皇后特地來消息,要自己做好準備。
入宮……入宮是爲了見皇兄一面,他在什麼情況下會召見自己?或許是,在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的情況下。
朱由檢聯繫曾經的猜想,她似乎有讓他爲君的傾向。這次,她難道有辦法做到……打住,這個想法是極度大不敬,朱由檢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娘娘在休息,您不可以進去。”語竹苦苦哀求。
“滾開!”客印月囂張的聲音。
語竹是忠心的奴婢,面對客印月都堅持不讓她靠近門口一步。
張嫣聽不下去,打開門走了出來,對客印月淡淡道:“又是這副架勢?你還記得你上次有多難看嗎?”
客印月彷彿沒聽見張嫣的挑釁,只是道:“進去,我有話要單獨跟你說。”
“尊卑不分,注意你的稱呼!本宮又爲何要聽你的?”
“事關皇上,與大明江山。”客印月一本正經道。
張嫣深深看着她的雙眼,決定聽完她的話再判斷,於是讓步退進房中。
客印月跟進來,將門關上。
“本宮只給你一刻鐘的時間。那麼,有何貴幹?”
她輕蔑一笑,“你也就這會兒還能夠裝裝樣子,皇上駕崩後,你就再不是皇后了。”
張嫣斥道:“客印月,太醫都沒有給出確切結論,你怎麼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客印月不以爲然,“你很多天沒去看皇上了吧,若是見了他的樣子,你就懂了。”
張嫣沒有搭話,她早有預料,差不多在明後兩天就要結束一切,現下朱由校的模樣看起來當然可怖。
“得了,今日本夫人來,是爲了與皇后做一項交易。”
“交易什麼?”張嫣警惕問道。
“本夫人找來幾名孕婦在坤寧宮中伺候你,待皇上駕崩後,皇后就宣佈自己身懷皇上的遺腹子,等孕婦生下男孩,就當作你的孩子,繼承皇位。待新皇登基後,你能夠繼續在宮中當太后,平安度過下半生。你不用做什麼事,就得到一切,再合算不過了罷?”
張嫣想起上次的對話,咬牙暗道,這定然是魏忠賢的主意。
她低頭做思考狀,良久,擡頭,緩慢而又堅定道:“即便本宮聽了你的話,你們最終肯定也會要本宮的命,那還不如選擇不聽,本宮纔有臉得見列祖列宗。”
客印月的表情一瞬間變了,“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張嫣換上懾人的神色,威脅道:“客印月,本宮要提醒你,皇上還沒有死,本宮還是皇后,還是後宮之主,若是你再跟狗一樣到處亂吠,小心本宮拔了你的舌頭。”
張嫣催動內力,高聲怒喝道:“現在給本宮滾出去!”
躺在榻上的真的是那個眼神明亮的少年朱由校?張嫣有些不敢相信。
他渾身腫脹得看不出原本面目,腹部尤其鼓脹。但不知爲何,浮腫的皮膚下竟能看出清晰的筋骨脈絡。他面色萎黃,頸部也佈滿紅血絲,一看就知身體狀況堪憂。
御醫離開前與張嫣說了幾句,朱由校本來就得了無法診斷的怪病,這種病需要理氣除溼,可魏公公讓皇上吃的“靈露飲”反而增加他的氣與溼,加重病症。其他的詞措雖然很小心,但張嫣聽懂了背後的含義,含義就是,計劃的事情正有條不紊地發展着。
張嫣在朱由校榻旁坐下。
朱由校費力地睜開發腫的眼睛,“梓童,朕快不行了。”
張嫣道:“皇上胡說什麼呢,您只不過是病了,會病就自然會好。”
“你說話的語氣,朕聽得出來,不用再瞞了。”
“皇上,奉聖夫人今日來了坤寧宮,來威脅臣妾。”
張嫣怕朱由校說話費力,便一次性將今日發生的事全部說完,靜靜等着他迴應。
“朕知道。”朱由校說。
張嫣毫不意外,“臣妾猜到了。”
“梓童一直這麼聰明。朕沒有異議,你呢?”
“臣妾希望皇上能傳位給信王。”
“由檢?”
張嫣點點頭,從衣襟中掏出那張蓋了手印的紙。“這是永壽留給皇上的遺書。”
朱由校頓時激動起來,張口結舌沒有聲音出來,用腫大的手指搶過紙張。
張嫣怕自己露出反常的表情被發現,將目光停留在牀頭櫃上絲毫不挪動。
朱由校一點一點,用顫抖不停的手,耗費很久的時間,完全展開這張紙。
他一眼看見了右下角那個由指印組成的花朵,雙手更加顫抖,幾乎握不住薄薄的紙張。
他要用目光把紙張右下角穿透,不知過了多久,纔將紙還給張嫣,用乾澀的喉嚨發出聲音:“念……念給朕……聽……”
“皇上,見此信時,你我已陰陽兩隔。但有些話深藏心中,永壽無法帶下黃泉。您爲人向來善良,但國家需要一位明主的統治,永壽懇請您,傳位給您的弟弟信王殿下。”
朱由校笑着笑着,忽又流下淚來,又哭又笑,形容癲狂,“永壽的願望?對,沒錯,這是永壽的願望,朕會實現的。”
他吩咐道:“傳由檢來……見朕。”
張嫣按朱由校的意思做完事後,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是道:“臣妾在此不方便,卻也不放心離開,就先躲在背後屏風處。”
朱由校沒有力氣同意或者反對,浮腫的頭動了動,幾乎看不出他在點頭。
接到通傳後,信王很快就來了。
朱由校顫巍巍牽住弟弟的手,“來,吾弟當爲堯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