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80. 趙高傳
衆人皆知萍兒給皇后按摩,也知道皇子出事後萍兒自盡了。沒幾個人知道語竹與這件事的關係,但語竹被愧疚之感折磨得幾乎也想以死謝罪。畢竟是她因爲討厭邱貴,沒有遵照張嫣的命令先問過他的意見,最終至此慘劇。
張嫣生產時本已極其兇險,命懸一線,當時她知孩子已死,傷上心頭,當即昏迷,整整過去三日兩夜,也不見一點醒來的跡象。張嫣這幾日躺在牀上的虛弱模樣,看得語竹只想垂淚。
語竹遲遲沒有自盡,就是想等主子醒來之後,再對她陳述事實,向她請罪,等她發落,讓她的悲傷和痛苦有個發泄的出口。但御醫說要是張嫣今日還醒不過來,可能就要上報禮部重新選一位皇后了。
語竹這樣想着,溼意又上眼眶。她不想給旁人見着這個樣子,掏出帕子拭乾了淚,這才推門走進暖閣,不想卻迎面跟一名小宮女撞了個滿懷。
那宮女忙彎腰致歉,滿面擔憂地對語竹說,“娘娘醒了,可是娘娘的樣子不太對勁……”
語竹聽了前頭的話,本來又驚又喜,但聽完了小宮女接下來的話,心一沉,她讓小宮女先出去,自己嚥了一口口水,忐忑不安地繞過屏風。
只見張嫣直起身子,坐在牀上,臉龐消瘦,面色慘白,嘴脣乾裂,一味盯着前方,神情奇異地平靜,她正用手反覆緩緩地摩擦自己平坦的腹部。
語竹看得心驚不已,頓在原地不知所措。後纔想起該倒水給張嫣,手忙腳亂地滿上一杯熱水,遞到張嫣牀邊。
張嫣淡淡看了語竹一眼,眼中沒有神采。她順從地接過水杯,一點點地啜進嘴裡。
張嫣接連喝了兩大杯水,這纔出了一口氣。
語竹探問道:“娘娘睡了好幾天,人都消瘦了,奴婢先去傳膳罷。”
張嫣搖搖頭,輕聲道:“語竹,如實告訴本宮,小皇子出生後的模樣。”似乎很費力氣,短短一句話都說得極慢。
語竹本提心吊膽等着張嫣崩潰的反應,不料卻等來她如此平靜的一句話,不免訝異。語竹抿着嘴,躊躇片刻,還是不敢不答,斟酌着用詞說道:“小皇子一生下來,醫婆見他樣子極不尋常,一探之下,發覺他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極不尋常?”張嫣問話時並不看語竹,只是低頭死死盯着被子。
語竹本有意跳過這番刺激的話,不料張嫣還是問了,只好鼓起勇氣答道:“皇子肚腹腫脹,面龐青紫,皮膚上也佈滿了青紫的痕跡。”
“爲何會如此?”張嫣繼續問。
語竹懇求道:“娘娘!”
“說。”緩緩一個字,簡短而不容拒絕。
語竹無奈閉眼,“醫婆子說,因爲小皇子胎死腹中已有數日時間。”
張嫣突然擡手捂住嘴,身子前傾,看似想要嘔,卻什麼也嘔不出來,只緊緊抓着被子,眼中淚花閃動。
語竹心中難過,抱着必死決心一把跪下,連連叩頭,顫聲道:“娘娘,您腹中胎兒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爲……因爲萍兒那次給您按壓腰背,她使了某種特殊的法子,在母體感受不到的情況下,讓腹中胎兒逐漸窒息。小皇子出事後,萍兒便自盡了……”語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順了口氣,才接道“奴婢萬死……都是奴婢不好!當初您讓奴婢去問過邱公公的意思,但奴婢平日裡素不喜他……”
“不需再說下去。”張嫣突兀地打斷了語竹。
語竹將鼻涕吸回去,在地上深深埋着頭,等待着張嫣宣判自己的命運,不管是什麼結果,她都能夠接受。
許久,聲音從頭頂降臨,籠罩語竹,“本宮從未懷疑過你的忠心,你是無意之失,現下孩子已死,無法復生,又何必再搭多一條性命。”
語竹擡頭看向張嫣,呆呆愣愣,一時難以置信張嫣竟然饒過了自己。卻不意看見張嫣臉頰上先後滑下兩行清淚,淚滴最終匯聚在下巴上,形成了一滴較大的水珠。
張嫣用手背抹去了下巴上的淚,再開口時,她的話語中終於有了情緒,聲音發緊:“真正該當萬死的,是收買指使了萍兒來害小皇子的人。”
語竹不敢接話。
張嫣忽然轉口問道:“本宮昏迷的時候,皇上可有來過?”
語竹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張嫣說了什麼,回道:“皇上來看過兩次,言語中很是惋惜小皇子遭受此等不幸。”
張嫣點點頭,沉默片刻,吩咐道:“去讓宮人做些清淡的食物,再去回報乾清宮,就說本宮醒了,想見皇上。”
朱由校帶着一衆宮人走進暖閣的時候,張嫣正坐在牀榻上,手捧一本書讀着,直至朱由校走到牀邊之前,她頭都沒擡起來過。
朱由校不介意這些虛禮,說道:“梓童的身子還沒恢復就這樣勞神費力。”他瞟了一眼張嫣手上的書,隨口一問,“在看什麼?”
張嫣收回目光,把書輕輕合上,轉頭盯着朱由校,答道:“回皇上,臣妾在看《趙高傳》。”
朱由校一臉困惑,張嫣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莊重,將準備好的話語道出口:“趙高是秦王嬴政身邊的宦官,爲了一己私慾,矯詔逼太子扶蘇自殺,擁立兒子胡亥登基。胡亥對其寵信非常,他便利用這番寵信結黨營私,獨攬大權,制定沉重的賦稅和殘酷的刑罰,最終迫使陳勝吳廣起義,一手導致了秦朝的滅亡。”張嫣的聲音十分虛弱,但她的敘述中帶着一種異樣的沉重,讓人無法走神。
“臣妾之所以不顧疲累也要翻閱書籍,爲的就是提醒自己作爲一國之母,有爲江山着想的職責在身。現下臣妾便以皇后的身份,提醒皇上,記住歷史上教訓,不要重蹈覆轍,不要將大明江山葬送在奸人手中,不要讓忠直大臣們痛心疾首,不要讓平民百姓們流離失所。”
張嫣原本的平靜不復存在,淚溼雙目,哽咽得幾近說不出話來,“臣妾的孩子是白白死去的……但若他這一條性命能夠讓皇上明白過來……魏忠賢此人…..再留不得……便是死得其所……將來千秋萬代,都會有人記得這孩子的功勞……”
張嫣耗盡情緒的一番話語結束後,室內靜得瘮人。
宮人們皆爲皇后的心思所震撼,各自深深低頭。高永壽用一種敬佩又悲哀的目光注視張嫣,
然而最關鍵的那個人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張嫣喚道:“皇上。”
“可是,”朱由校困惑地眨眨眼睛,“小皇子的死跟魏忠賢有什麼關係嗎?”
張嫣沒料到朱由校居然會是這個反應,幾乎氣結,但腦中立即又想,前朝後宮皆知客魏二人真正面目,但魏忠賢絕不會讓這些聲音傳進乾清宮朱由校的耳朵裡。頓時能夠理解朱由校的疑惑,她長呼出一口氣,耐心解釋道:“臣妾當初有孕時腰痛難忍,他便指使設計坤寧宮中的宮女萍兒替臣妾按腰,於是小皇子胎死腹中,臣妾也幾乎被奪了性命。”
朱由校聽得很認真,張嫣說完後,他又撓撓頭,問道:“但梓童這麼說,有什麼證據嗎?”
張嫣握緊了拳頭,恨聲道:“他們爲自保,怎麼會留下證據,自然逼得萍兒自盡了。”
朱由校想了想,伸手拍拍張嫣的肩膀,“朕知道梓童爲了小皇子很是傷心,但是魏忠賢平日裡對朕好極了,他不會想害朕的孩子,你一定是哪裡誤會了他。”看張嫣急着想說話,朱由校又補充道:“不如你們談一談,把誤會解開罷?”
張嫣的身體本就沒恢復,此時氣一急,只覺腦袋發昏。
“皇上,魏忠賢在您面前是一個樣子,在背後又是另一幅嘴臉。”張嫣失了冷靜,搜腸刮肚地找話,“您想想無辜死去的王安,您想想無辜死去的王宛兒,您想想無辜死去的趙太妃!”
朱由校堅定地搖頭,“魏忠賢絕不會欺瞞朕,他一件一件事都來問過了朕的意見,王安有謀反之嫌,朕也只是將他發配,後來聽說他不慎摔死了,也實在痛心。而趙太妃一事,是魏忠賢私自下的旨,但事後他也來跟朕解釋過了。”朱由校頓了頓話頭,問張嫣道:“王宛兒是誰?”
張嫣瞪大了眼睛,胸脯起伏,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由校嘮嘮叨叨地說着什麼,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張嫣越過朱由校,看見了高永壽憐憫瞭然的目光。她知道他了解背後的一切。
她皺眉,銳利的目光緊貼着高永壽:只要你一句話,就可以毀滅魏忠賢,但爲什麼不出聲?
高永壽輕嘆一口氣,別開頭去。
張嫣將視線移回朱由校身上,卻已滿目灰暗,她終於聽見朱由校的話,他是在問自己要不要找個時日和魏忠賢解除誤會。
張嫣知道,自己的孩子與王安、王宛兒、趙太妃一樣,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