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79.此時此夜難爲情
燕由輕車熟路地進了紫禁城。
紫禁城與外城離得遠,外頭的動亂短時間內傳不到裡面來。
所以,它仍然沉睡着,一如往常的靜謐。
燕由藏身於轉角處的石雕宮燈旁,按着疼癢難耐的肩膀,舒了一口氣,追兵不可能追進紫禁城來。
他喘了幾口氣後,見四下無人,站起來,沿着宮牆朝前走去。
燕由肩後的傷口已止住血,但體力已大大不如往常,剛纔發力翻進宮牆已是勉強。不可能再依靠輕功到宮牆上方去,只能像現在這般慢慢向前走。好在受傷不影響目力與耳力,途中他輕鬆避開了幾隊巡夜侍衛。
他不想讓張嫣得知自己負傷,因此絲毫沒有考慮過去坤寧宮暫避。他的目的地是宮後苑。
但是途經坤寧宮的時候,他擡眼看了那熟悉的方向一眼,鬼使神差一般,雙腿毫不聽使喚地偏離了原定的道路,朝那邊走去。
燕由遠遠便看見了她。
暖閣的窗口敞至最開,張嫣倚着軟榻坐在窗口,手肘靠着窗臺,薄薄的素色緞袖滑在小臂中間,一張俏臉兒搭在纖臂上,盯着窗檐上方掛着的風鈴,眉目含愁,愣愣出神。
燕由順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個小巧精緻的風鈴,它由數十上百顆紅色珠子串聯而成,在風中發出微弱的響聲,聽起來並不是適合做風鈴的材料。燕由一時看不出它有什麼特異之處,能讓張嫣露出那樣的神色盯着它。
張嫣轉過頭,對上燕由的目光,神色一呆,逐漸從難以置信慢慢變得眼開眉展,異樣的光彩在她面龐上煥然而生,她臉上綻出一個極美的微笑,清冷月光似乎也爲之變得溫暖。燕由的心跳漏了一拍。
燕由一步步靠近,張嫣扶着高挺的肚子艱難站起身。
兩人隔窗而對,靜默無聲。
風鈴彷彿感受到了兩人目光中流淌的綿綿情意,在旁一響一響地歡呼。燕由這時忽然發現,原來風鈴竟上的紅色珠子竟是又大又圓的紅豆。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燕由心中一動,手指舒展,輕輕撫過細絲,紅豆在他的帶動下撞來撞去,越發歡呼不止。
張嫣含笑瞅着燕由,忽而記起自己孕中身子失調,樣貌十足難看,此刻又未上妝。她不想讓燕由看見自己粗陋的樣子,飛速擡手捂住自己的臉,當下又記起他方纔已經看見了,咬着嘴脣,心中暗悔。
燕由溫柔拉開她的手,張嫣的臉龐圓潤了些,又一副羞赧之色,顯得她像小時候那樣嬌憨可愛,燕由心中愛極,連肩背疼痛也暫時忘了。他用修長的手指輕柔劃過她臉頰,她心中一鬆,只覺得癢,笑着抓住燕由的手。
天空萬里無雲,星月同輝,地上涼風習習,紅豆響動不息,兩人的眼中都只有彼此。初春一別,夏末歸來,怎得也看不夠似的。
然而,一陣劇痛忽然侵襲了她的下腹,張嫣表情一變。
她左手扶住肚子,痛苦地彎下腰,抓着窗臺的右手指節發白。燕由大驚,扶着張嫣的肩膀,看她的臉色由酡紅一點點變得慘白。
張嫣皺眉,樣子痛苦難當,她擡手摳着燕由的手臂,發白的嘴脣一張一合。
燕由不知張嫣是從哪兒來的力氣,將他手臂抓得生痛。他看懂了張嫣無聲的話:“快走!”張嫣幾乎痛得要跪下去,燕由不知她怎麼了,但看她痛苦至此,怎麼忍心離去,但見她一直不停重複着:“快走!”
燕由焦急地看張嫣的樣子,突然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孩子要出生了。
心頭兀地重重一痛,背上的傷也隨之疼痛加劇。
“快走,快走,快走。”張嫣嘴脣蠕動,手上使勁推他。
在這個嫣兒最危險最脆弱的時刻,燕由全心全意想要陪在她身邊。但知情勢如此,他不得不答應,奈何萬分痛苦,也只好轉身離去。
張嫣已經痛得眼冒金星,沒留意到燕由背上的傷口。她低頭看地上,眼前模糊不清,只覺得平日裡地板似乎不是這個顏色的,今日是怎麼了呢?她脫力跪下,半倚於坐榻旁,勉力眨了幾下眼睛,用手摸了摸地板,才驚覺原來這一地上全是自己身上流出來的粘稠的血。
張嫣知道,羊水不是這樣的,難不成她的胎兒要保不住了嗎?她的臉色蒼白得不能再更加蒼白,只覺眼前世界天旋地轉。
她眼皮子重似千鈞,只想睡去,但迷迷糊糊間,母親的本能覺醒過來。
不行!不能就這樣睡去,不能就這樣放棄我的孩子!張嫣對自己說。撐着恢復了一點精神。她擡起沉重的眼皮,看見案几上放着的香爐。它就在觸手可及處,但她用盡了全身剩餘的最後一點力氣,纔將那個小巧的香爐打飛到地上。
“砰”的撞擊聲後是“咕嚕咕嚕”的滾動聲,在寂靜的夜晚中格外刺耳。
語竹慌忙推開門,見到張嫣倒在血泊中的模樣,她發出的尖叫聲響徹紫禁城的夜空。
燕由並未走遠,他出了張嫣的視線後,想及她方纔的模樣,着實放心不下,快步兜了個圈子,從後面登上了矮牆。
從這兒可以聽見裡頭的動靜,又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一聲驚懼的尖叫聲響起,他辨認出着是張嫣貼身宮女的聲音,心頭一沉。隨即響起來的是密集奔跑的聲音,緊接着,整座坤寧宮的燈亮了起來。
燕由的手無意識地放在腰側,緊攥劍柄,他想起了母親生弟弟時痛得聲嘶力竭大叫,爲什麼現下暖閣中只有宮女的啜泣聲,一點兒叫喊聲都沒有?他心中忐忑不安,但除了原地等待,什麼事也做不了。
御醫住在北京城的內城,派人趁夜急召他們入宮最快也要小半個時辰。好容易盼到御醫和醫婆子來了,暖閣裡頭卻更加嘈雜。
似乎是太醫們見情況極其危險,拿不定主意,吩咐了許多重藥。幾個醫婆子一齊幫張嫣按揉身上各處穴道,只說是如果母親醒不過來,母子都有危險。
燕由雙目緊閉,握着劍柄的手不自覺在顫抖。終於從嘈雜的聲響中聽到了一聲痛苦低吟,他知道張嫣醒了過來。燕由還沒來得及放任自己欣喜若狂,接踵而至的呼痛聲又一次緊緊攫住他的心。
雖然張嫣懷的是別人的孩子,但無論怎麼樣都是她的孩子啊。他想要陪着她,握着她的手,抱着她,告訴她不要怕,燕哥哥在你身邊,可是不能夠。
燕由憤恨地扯着自己的頭髮,頭皮發緊,可難解心中之痛。
在張嫣有氣無力卻又撕心裂肺呼喊聲中,燕由沒來由地回憶起十三歲那年,自己縮在牆角邊上,親眼看着父親被刀子戳穿了胸膛,睜大眼睛倒在地上;看着母親被沿脖割開一條血線,血珠噴灑一屋;看着自己還在襁褓中的弟弟被高舉起來摔在地上,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攤東西。
那些畫面盤旋不去,胸口悶悶作痛,燕由狠狠抓住胸口前的衣服。那種珍愛東西在眼前粉碎的感覺,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燕由仰望微蒙透紫的天色,隱藏在薄雲後頭的初陽,心道:我燕由從未信過天道,但此刻我在這兒誠心對天祈求,只要能換得嫣兒平安,取走我一半陽壽也並無不可。
一個無人入眠的夜晚過去,太陽從地平線下升起。
皇后足月生產,但她的孩子沒有活成。
消息迅速傳遍了紫禁城,有接生的醫婆子透露,孩子從母親體內剛出來就沒了氣息,奇的是那模樣看起來竟不像是在生產過程中窒息而亡,反倒像已胎死腹中有段時日了。
只有鹹安宮中的客印月樂得合不攏嘴,追問來報的小太監道:“皇子一生下來就死了,那皇后呢?”
“娘娘生產過程艱苦,得知生下了死胎後當即暈了過去。除了受驚嚇和失血過多外,並無其他大礙。”
“皇后的胎九個月了,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模樣。”客印月好奇道。
“據傳皇后娘娘臨產前腰痛難忍,讓宮女萍兒給她按摩腰際,在皇子出事後,有人想起來這節時,發現萍兒已經悄悄畏罪自殺了。”
“萍兒?”客印月極力回想這個名字,卻是從未聽聞。似乎日常與自己和魏忠賢都沒有過來往。她一時間弄不明白背後原因,但也不想深究。
一想到皇子已死,她立即又樂開了懷,掩嘴笑起來,媚眼如絲,麗色逼人。好一會兒她才撫着胸口停住,含笑吩咐道,“紫香,好好賞這位公公。”
紫香頭埋的極低,應是的聲音也極低。她領着那小太監去鹹安宮的庫房,交給他幾錠碎銀子。
那小太監高興地掂了掂,瞅着紫香隨口一問:“紫香姐姐,你的臉色發白,可是身體有哪裡不舒服?”紫香勉強扯出一笑,敷衍道:“可能是夏末厭食,所以纔看起來臉色不好。”
紫香目視着那小太監離去後,保持着相同姿勢,立在門前久久不動,眼中光芒黯淡。小皇子沒了,夫人稱心如意,她卻悶悶不樂。
她知道此次並不是夫人動的手,如此便只能是東廠那位大人做的了。怪不得,他說讓皇后生下來也沒關係,看來魏公公早打算好了要讓她們母子兩人同時斃命吧。
只是不知他是怎麼收買通坤寧宮之人的,紫香嘆了一口氣,魏公公雖大字不識,對人性的弱點卻是瞭如指掌,他總有他的法子。
紫香打起精神,回到暖閣中,恰見客印月放下茶杯,笑道:“眼下皇后元氣大傷,趁這個機會,也該整治整治景陽宮那個賤婢了。”她的聲音中蘊藏的濃重狠意讓紫香暗暗打了一個冷戰。
客印月正高興着,沒有察覺紫香異樣,“你馬上去找魏忠賢弄一道聖旨,就說是要給景陽宮那個賤婢的。”
紫香不解其意,應着退了出去。她走到門口時,腦中驟然清明,記起上次賜死趙太妃的聖旨,隱隱猜出夫人這次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