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天啓大爆炸
燕由是不信天的人,張嫣在楊漣死後,也變得不再信天。所謂“天道輪迴”,大部分說出這些話的人都死了,但其針對的那些人還活着享受一切。
他們兩人也從未將復仇的希望寄託在天道輪迴,善惡有報上,但世事弄人,他們不得不承認,就在計劃進入瓶頸時,是上天伸出那隻無形的巨手,推了他們一把。
事情從天啓六年五月初六早晨說起。乾清宮。
高永壽趴在牀頭,用羽毛扇一下又一下地拂過虛空,帶起幾絲與羽毛同樣柔軟的風,吹到朱由校的臉龐上。
朱由校昨夜畫宮殿的設計圖直至四更,撐不住睏乏就睡下了,直到現在還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高永壽想,從前皇上能連着兩個晚上不停歇做木工活,如今卻連一晚都熬不住了。但高永壽覺得現下這樣更好,多休息總歸是有益處。況且,他總覺得皇上近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概前幾年還是損耗太過了。
他的眉眼怎麼這樣好看,從小到大,千百遍也看不厭。高永壽看得入神,不自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稀疏卻筆直的眉,黑長的睫毛,再往下是有些肉的兩頰以及……不小心流出涎水的嘴角。
高永壽抿嘴一笑,掏出手帕,仔細將涎水拭去。
他最喜歡這樣的時光,母親客印月不在,皇后張嫣不在,別的妃嬪也不在,只有他和皇上兩個人在一起,他總是醒得比皇上要早,只爲可以這樣看着他。
只可惜好景總是不長,在外頭候着的方成盛耐不住,出聲請皇上早起用膳。催得急了,高永壽只好喚朱由校起身。
朱由校進膳時,方成盛上報道御史何遷樞、潘雲翼兩位大人一早就在門外等着見陛下。朱由校不耐煩地皺眉,高永壽知道他最煩這些話多的御史們,但將他們晾在門外頭總是不好,便建議皇上讓他們在大殿中等候。
朱由校聽之任之,吩咐下去。忽然眉毛一挑,咂着舌頭說道:“朕想喝‘桃花蕊’,永壽替朕溫酒罷。”
高永壽溫言道:“皇上,大清早喝酒恐怕有傷身子,永壽見您近來臉色也不太好。”
“所以朕才喝溫的酒。”朱由校伸出一個指頭,討價還價道,“就一杯,怎麼樣?”
高永壽從不會違拗朱由校,無奈一笑,正要開口說好,但那個字在他的嘴中打了個轉,並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便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硬生生截住了。腳下傳來的巨大的震動與身後的一股熱氣流將弱不禁風的高永壽整個人掀倒在地,幾乎是同時,一聲這輩子從未聽過的巨響在耳邊炸開。
他跌在地上後,捂着劇痛的耳朵,慌亂地擡眼四下一看,才發現自己被掀倒並非因爲瘦弱,殿中的所有人都同樣被震得倒地。桌椅擺設,飯菜碗筷全都摔得橫七豎八。
地面的震動不絕,高永壽完全被狀況搞糊塗了,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站起來,跌跌撞撞朝朱由校跑去。
耳朵嗡嗡作響,他越過那實短卻長的距離,抓住朱由校的手臂。雖然對方的衣服沾滿塵土,髮髻散亂,但總算是沒有受傷,高永壽的一顆心安定下來。這時他才發覺,乾清宮大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以奇異的姿態搖擺扭曲着,柱子出現了裂縫,橫樑搖搖欲墜,西邊的門窗全都破損不堪。從破損的角落看出去,外頭的天色似乎也變了。
忽遭劇變,高永壽自己心中也怕得緊,但他看見朱由校面如土色,瑟瑟發抖,頓時油然而生一股勇氣,他此刻也顧不上僭越,保住皇上的頭護住他,高喊道:“方總管!”
目光焦急地搜索,終於看見方成盛抱着頭從一個角落滾出來。高永壽越發鎮定,喝道:“總管快起來,需得護送皇上離開!”
風颳入門中,拉扯着、摩擦着、呼嘯着,如同千百頭野獸的集體怒吼。不斷有硬物從頭頂塌下來,或大或小。他們穿過搖晃的大殿時,看見等候在此的兩位御史已經被砸橫屍於此,鮮血橫流,混雜塵土。
高永壽變了變臉色,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們的屍身,咬牙堅持,儘快將朱由校送到外頭。朱由校已經嚇得雙腿癱軟,完全使不上一點兒力氣。他整個人的重量完全壓在高永壽與方成盛的身上。
萬分艱難地來到外頭後,卻發覺黑雲遮天蔽日,沙塵狂亂飛舞,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熱風席捲,更難站直,極像走入了用火烤過的沙塵暴中,臉颳得生疼。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高永壽驚恐地發現漫天沙塵幕的背後有個巨大無比可怖陰影,需得擡頭才能看全對方的身影。地面震動搖晃,人類互相扶持,勉強才能站立,但對那個龐然大物似乎沒有起任何作用。
恍然間高永壽以爲自己到了地獄中,他很快回神,但窮盡腦力也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是覺得不能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他本打算在大平臺上躲避房屋樑柱的坍塌,此刻看來,還是找個屋子躲起來更好些。
他飛快看了處於極度恐懼中的朱由校一眼,必須得讓皇上平安無事。
高永壽想對方成盛說離開這兒,但看此刻的情況,只要一張開嘴巴,沙子就會立即填滿一張嘴。於是他用動作代替語言,在沙暴中邁出艱難的腳步,朝着乾清宮左側繞去。方成盛愣了一瞬間,用護主的責任與求生的渴望撐着自己勉強跟上。
高永壽將目標鎖定在前方矮小的交泰殿上,它結構簡單,並無乾清宮那許多橫樑,他內心清明,裡頭有一張堅硬的臺子,或許可以用於躲人。
馬上就要離開乾清宮外圍了,目標近在咫尺。但壞事往往在這最關鍵的時刻發生。百尺之上,乾清宮的琉璃瓦片被震得鬆動,恰好在他們三人經過時脫落,自空中墜下。
高永壽只覺身子半側忽然一沉,艱難眯着眼看去時,只見方成盛身子已重重跪下,趴倒在地下。原本後腦勺開了個巨大的洞,洞的邊緣是形狀奇怪的殘渣血肉,還有粘膩的髮絲。
方成盛被瓦片擊中後腦勺,腦中爆出來的漿液濺了朱由校一臉,朱由校眼睛一翻,幾乎要當場昏過去。靠着高永壽死命扯住他的衣服,纔沒有真正倒下。
高永壽胃中翻騰,拖着朱由校快速離開乾清宮有瓦片處。再快一點,靠近一點,高永壽在心裡不斷鼓勵自己,朱由校身上傳來的溫度也是支持他前行的動力。
終於,在極度狼狽中到達同樣搖搖欲墜的交泰殿。
進了交泰殿後,發覺情況果然比乾清宮內好得多,除了塵土砂石外並無多少狼藉。高永壽放寬心,架着朱由校朝大祭臺走去,那張桌子本是用堅硬石頭製成,尋常木頭瓦塊都傷不了躲在它之下的人。
高永壽輕聲鼓勵朱由校道:“皇上,到那桌子下躲着就行,咱們平安了。”
可話音未落,危險又一次襲來。
方纔發生在眼前的慘劇讓高永壽警醒起十二分精神,注意頭頂潛藏的危險。幾乎是在那塊橫樑木鬆動的同一瞬間,高永壽便注意到不對。在變故前,他做出正常人的反應——愣住,在呆滯中眼睜睜見它掉下來,冷酷地撞向兩人所站之處。橫樑木近乎兩尺粗,看似帶着萬鈞之力。
高永壽腦中一片空白,朱由校自然更加呆滯。在天搖地動中,漫天黃沙中,兩人就要雙雙斃命。在最後那一剎那,高永壽全身爆發出從未有過力道,將朱由校一把推開。
朱由校撲在地上,他看見高永壽如同一片脆弱的葉子那樣飛了出去,瞪大了雙眼。
兩人以異樣的姿態癱倒在交泰殿內,不時有細小砂石簌簌落下。
良久,良久,朱由校顫巍巍爬過去,“永壽……”他流着淚去握高永壽的手。
高永壽狠心甩開他,“快到桌子下躲起來!快去!皇上!”他喊出了眼淚。
“不,我就在這兒陪着你。”
有你這句話,什麼都值了,高永壽脆弱一笑,“算是我求你了。”
“不,不,不……”朱由校不斷拒絕,又伸手來握他。
“我對不住你啊,永壽……”朱由校試圖拉高永壽起來,但他自顧不暇,哪裡有這個力氣,只不過是拉扯得對方更疼了些,他使不上力,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高永壽已是氣若游絲,皺着眉道:“皇上,不要讓我不得安心,好嗎?”
朱由校深深看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臉頰,哭哭啼啼地朝桌子的方向挪去。
我就要死了嗎?高永壽渾身劇痛,昏昏沉沉地想,但很快寬心,皇上沒事就好。
高永壽轉頭朱由校的背影盡力擠出一個鼓勵的笑,雖然他看不到。
很快,眼前只剩下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