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的金磚地面與厚實地毯潔淨如新,常年灑在地板的木屑與製造它們的主人一般,消失無影蹤。不過細想來這話也不盡對,主人的遺體還留在乾清宮的正殿處,過幾日後要送往翠微山下葬。他的蹤跡,所有人都知道。
連着數日在梓宮旁的哭號讓他現在的身子很疲憊,雙眼痠脹,精神困頓,但現在還不到休息的時候。
今夜是他正式以皇上的身份留宿乾清宮,指不定會有什麼變數。
肚子咕嘟轉動,清楚表示自己的飢餓,朱由檢從懷中最深處掏出一個扁扁的包裹。一層層揭開布後,朱由檢苦笑一聲,餅子果然還是爛了,四分五裂,還有部分碎成了粉末。他拾起一片適合大小的塞進嘴裡,果不其然,貼身揣了一天後口感幹得發硬,十分難嚼,但他沒有去動桌上的茶水,而是生生嚥下去。
皇后白日特意來提醒,雖是好心,但也是多此一舉,這種事朱由檢自然早有準備,魏忠賢不知會採取何等行動。雖然現在自己是皇上,但魏忠賢的實際勢力遍佈朝野內外,自己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統治者。蛇需要慢慢制服,但在那之前必須提防蛇露出毒牙。
他這幾日太過疲憊,亢奮的勁頭在前天就過了,如今腦袋昏昏沉沉,似乎隨時就要倒下去陷入沉睡。他翻看書籍,字卻變成了歪歪扭扭的螞蟻,甩甩腦袋起身在宮裡踱步幾圈,依然毫無作用。
他打定主意,推門對外頭候着的宮女吩咐道:“召集乾清宮的全部宮人到外堂來,並傳御膳房準備夠二十人份的食物,朕念你們夜裡當值辛苦,特此賜膳。”
聞言的宮人全部受寵若驚,宮女愣了片刻,匆匆跑去傳令。膳食碗筷飯桌準備好後,所有宮人集中在外堂處,朱由檢命令將所有的花燭都點上,將一室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在衆人動筷子前,朱由檢又沉着臉下了一道命令,“進食開始直至天明,任何人都不允許離開飯桌前,如有不遵,視爲違抗皇命,拖出去亂棍打死。”
宮人們本處於受賞的興奮中,卻又被朱由檢這一番話當頭打了一棍子。
朱由檢道:“只要沒有任何人違命,待朕醒來後,每人賞五兩銀子。”
說罷他回到暖閣,從內部悄悄拴上門和窗。雖然皇后說過乾清宮裡頭都是她的人,但畢竟不如自己培養那般可信,他不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抱着高度的警惕,在牀角睡下,幾乎瞬間入睡。朱由檢沒有發現就在暖閣的窗外一尺處,有個如同雕塑一般靜止的人靠牆抱臂而站。
那是燕由,替張嫣來保證朱由檢的安全。
他本有打算,但聽完所有的對話後,改變了原先的主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姿勢也不改。待聽見朱由檢的聲音變得均勻後,他也合上眼小憩。
天色重新放明,燕由聽見朱由檢起身的動靜,立即清醒過來。聽了一會兒聲音,確認朱由檢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後,一道黑影在陽光下掠過,燕由朝坤寧宮而去。
張嫣起得很早,燕由到的時候,張嫣已經洗漱完,悠閒坐在圓桌旁喝新沖泡的茶水。
燕由落在窗口前,正對張嫣的側影,他一眼就能看出,她表面雖然悠閒,實則全身上下都暗自緊繃警戒周圍的環境。
張嫣側頭對燕由一笑,輕聲道:“來了呀。”
燕由翻身進入暖閣,朱由檢登基後,情況更加嚴峻,即便是白日兩人也會冒險見面。
張嫣翻起一隻杯子,替燕由滿上茶水,“他怎麼樣?”
燕由知道張嫣這話不是問朱由檢安全與否,而是在問他對朱由檢的看法。思慮片刻,實話實說道:“他不信你安排的人。我沒出聲告訴他我在外頭守着,否則他昨夜絕不會放心睡下。”燕由飲下一口茶,繼續道,“你選中的人,很適合當皇帝,就是疑心病有些太重了。”
張嫣贊同:“我也如此認爲,若是他不改正,總有一日會被心懷不軌之人利用。”
燕由環顧室內,“你往後還繼續住在這兒嗎?”
“當然不,坤寧宮的主人是現任皇帝的妻子,再過兩日她要入宮,我明日便遷居慈慶宮,外頭宮人已經在鼓搗着搬東西了。”
“怪不得從來到這開始,總聽見有些不尋常的聲音。慈慶宮,那不是朱由檢曾經住過的地方?”
張嫣笑道:“這樣你來找我就不必跑那麼遠了,並且地處偏遠,剛好可以避開監視。”
燕由心裡突然生了幾分說不上來的滋味,不知是爲什麼,他問道:“先帝駕崩了,如今你就成了太后嗎?”
張嫣搖頭,“皇上給我上了尊號‘懿安皇后’,我這輩子都會被皇后這個身份束縛着。”
“一宮容得下二後嗎?”燕由緊鎖眉頭。
“畢竟我不是皇上的母親輩,他總不能封我爲太后,然後每日像對母親一般對我請安行禮吧?”張嫣微微聳肩,“若是他妻子周玉鳳在這種節骨眼計較這等事情,還來找我麻煩的話,就當我當初看錯了她,也不會輕易讓她好過了去。”
又到了夜晚,朱由檢看見宮女點燃燭火,暗地裡皺了一下眉。如今夜晚成了他在一日中最討厭的時段。殺機惡意鑄成的刀藏在黑暗中,難以防備。
所幸今日臨兆和秋棠都被調來了乾清宮中,總算有這兩位足以交付信任的人,今晚入睡時可以稍微安心少許。
他一臉幾日高度緊張,精神一旦鬆弛,睏乏之意擋也擋不住,他打算早些入睡,不料這時秋棠在外叫道:“皇上。”
秋棠伺候他那麼久,無事不會隨便出聲。朱由檢耐着性子問道:“有何事?”
“方纔魏公公遣人送禮過來。”
聽見“魏”字朱由檢就頭痛,但此刻他勢單力薄,面子上的功夫需要做足,才能最大限度讓對方放鬆警惕。
他逼自己擠出笑容,推門出去,正看見四位美貌女子在門口站着,風情萬種,嬌弱不勝,雙眼含情,欲說還休。他掃了秋棠一眼,秋棠點頭示意。
朱由檢滿臉都是真心的喜悅,對那四位美女招手,讓她們進暖閣。
他避過其餘人的目光,飛快與秋棠臨兆對視一眼,兩人都會意頷首。他合上門時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時已經變回面無表情,冷聲命令她們退到牆邊除去身上的全部衣物。
四位美女都愣了愣,完全沒想到皇上突然變臉,還發出這種命令,彼此對視一眼。
朱由檢心思不在此,念頭倒是轉得很快,魏忠賢若是調查過他,就知道他絕非好色之人,現下突然送來四個女人定有什麼謀劃,若非是要行刺自己,就是用藥來控制自己。讓她們除去衣物,可以同時接觸她們身藏暗器或是藥物的危險。
他靠在門邊,抄着雙手,輕蔑地盯着四位美女。她們不敢違抗皇命,退到牆邊,慢慢脫下外袍後,手上動作同時出現了猶豫。
朱由檢所站的位置能夠清楚看見四人的一舉一動,立即便發覺不對。要繼續除去衣物,必須解下腰帶,可她們遲遲沒有去動腰帶,說明關鍵就在腰帶處。他凝眉問道:“腰帶爲何不除?”
皇上發話,四人不敢不從,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解開腰帶,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但其中臉漲得最紅的那位女子手一抖,一粒暗紅色的藥丸從衣帶下滾落而下。四人臉色同時變得煞白。
珠子“咕嚕咕嚕”滾到朱由檢腳下,她們的目光想追又不敢追,只好低頭盯着地下。
朱由檢不耐煩道:“繼續。”
四位女子大氣不敢出,再繼續時動作便利索很多,不一會兒便脫得精光。
朱由檢心道,這幾人從神態舉動上看,都非經過訓練之人,看來暗殺是不太可能了,按照魏忠賢的性子,也沒這個膽子弒君,揹負天下罵名,看來關鍵之處就在腳下這顆藥丸上。
朱由檢隨手一指最右邊那位女子,“你,過來。”
朱由檢的語氣很不近人情,那女子怕得快要跪下去,卻不敢不從,只好捂着身上私密部位,哆嗦着靠近皇上。
“這是什麼。”朱由檢完全無視眼前美色,將腳下的紅藥丸踢到她跟前,問道。
“小……小女……不知……”她拘謹停住腳步,兩隻小腳的腳尖對在一起。
朱由檢彷彿聽不到一般,招手讓她到跟前來。
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楚楚可憐,平日裡只要她用上這副表情,教坊裡的恩客什麼要求都會答應她。可是這對面前這個冷酷的男人根本不起作用,他在她走到一臂之遙的地方時,快速伸手出去,狠狠捏住她的兩頰。
“說!”他的眼神與聲音一樣冰冷,讓女子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消失了。
“回……回皇上……這是……是迷魂香……”她腿軟得跪了下去,後面的幾個姐妹也與她的狀況差不離。
“繼續。”
“增進男……女房事……這是……魏公公……準備……的……讓奴婢們用到……皇上……皇上的身上……”
朱由檢往旁用力甩開女子,兀自陷入沉默。
不過一會兒,卻像是過了幾日般漫長,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四位已美女做好最壞的準備,不料片刻後,卻聽見朱由檢口中說出不同於想象的話語:“你們現在穿好衣服,去東暖閣住下,無召不得外出。”
對朱由檢來說,這個決定充滿了無奈,卻不得不做。要制服蓄勢待發的毒蛇,必須的第一步行動——讓其放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