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陣三比 秦燕結盟
第四日正午,薊城南門大開,鼓角喧天,燕易王全副車駕出城迎親。秦軍轅門大開,儀仗整齊,三十名長裙侍女,護衛着櫟陽公主的軺車轔轔駛出。張儀率領全副儀仗與一千鐵騎甲士,隨着櫟陽公主的軺車方隊跟出,在轅門外與燕易王車駕遙遙相對。燕國司正與秦國行人走馬交換了聯姻國書,接着鼓樂大作,燕易王與櫟陽公主的軺車並駕前行,張儀率領秦國儀仗護衛隨後,燕國儀仗壓陣,浩浩蕩蕩開進了薊城,開進了王宮。
婚典進行完畢,燕易王偕同櫟陽公主,在王宮大宴送親賓客與國中大臣。張儀坐席在燕王左下首,飲酒間看來看去,殿中卻沒有蘇秦。
“丞相莫看,武安君不會來了。”一個帶劍將軍悠然來到張儀身旁。
張儀淡淡笑道:“敢問閣下何人?”
“燕國上將軍子之,見過秦國丞相。”
張儀揶揄笑道:“上將軍帶劍赴朝,八面威風也。”
子之哈哈大笑:“論起威風,子之只在面上。何如丞相,偷襲敖倉,顛覆合縱,不在暗夜之中,便在宮闈之內,子之甘拜下風。”
“是麼?”張儀嘴角露出輕蔑的笑容,“偷襲在戰場,邦交在廟堂,張儀所爲,天下無人不知。何如子之上將軍,奪心於營,結盟於私,威壓於朝,卻神鬼不覺,令張儀汗顏也。”
“丞相此言,子之不明白。”子之突然語氣陰冷。
張儀一陣大笑道:“上將軍,頭上三尺有神明,總該明白了?”
子之突然一轉話題:“丞相,河外之戰,子之輸得不服。”
“何處不服?”
“戰力不服,若是秦燕兩軍對壘,勝負未可知也。”
“上將軍是說,聯軍牽累了燕軍戰力,所以致敗?”
“丞相明斷。”
“張儀冒昧揣測:上將軍想與我軍單獨較量一番?”
“丞相有此雅興否?”
張儀大笑道:“爲燕王婚禮助興,客從主便,但憑上將軍立規。”“丞相果真痛快!秦軍擅長技擊,較量技擊術。”
“上將軍百戰之身,兩軍陣前,莫非是攻敵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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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丞相要明告秦軍所短?”
“秦軍無長無短,男女皆戰,人皆善戰。”
“任燕軍挑選較量?”
張儀笑着點點頭。
“好!”子之掰着指頭說出了自己的安排,張儀依舊只是笑着點頭。
子之大步走到燕王身邊,“啪啪”拍了兩掌高聲道:“諸位肅靜了:方纔我與秦國丞相商議,爲給燕王與櫟陽公主婚典助興,秦燕兩軍比試戰力。兩日比四陣:第一陣女兵,第二陣劍術,第三陣騎士,第四陣步卒搏擊。今日當殿比試前兩陣,明日南門外比試後兩陣。諸位以爲如何?”
“好——”所有的燕國大臣都興奮地鼓掌叫好,秦國賓客卻都只是笑了笑。
燕易王大出所料,皺着眉頭道:“公主,這,妥當麼?”
櫟陽公主笑道:“上將軍主意已定,我王只好與臣民同樂一番了。”
燕易王看看子之,想說什麼卻又終於沒有說出來。子之卻連燕易王看也沒有看,一揮手高聲下令:“宴席後撤三丈!紅裝武士成列——”
“嗨!”大殿中一片清脆的應答,原先鶯聲燕語的侍女們齊刷刷脫去了細紗長裙,人人一身紅色短裝軟甲,腰間一口闊身短劍,疾風般列成了一個方陣,當真是英姿颯爽。燕易王大是驚訝,臉色不禁驟然沉了下來。子之上前躬身低聲道:“子之事前未及稟報,我王恕罪。”燕易王沉聲道:“恕罪?寡人侍女何處去了?”子之道:“都在四周,一個不少。”燕易王沉思片刻道:“上將軍,日後不得這般造次。”“遵命!”子之答應一聲,回身走到張儀面前笑道,“丞相,教秦國女兵出陣。”張儀淡淡笑道:“看來,上將軍有備而來啊。”子之道:“丞相見笑,這些女子都是遼東獵奴,在軍中做雜役,略通劍道而已。爲兩國聯姻助興,子之何能當真?”
“張儀卻聽說,上將軍在遼東軍中,有一支‘鐵女百人旅’也。”
“丞相多慮了,鐵女沒有隨軍南下。”
張儀大笑:“多慮個甚?要是鐵女,我便比試;要不是鐵女,莫草菅人命。”
子之也笑了:“既然如此,算是了。”
“好。嬴華聽令。”
“嬴華在!”
“命你全權調度前兩陣比試,一切規矩,但憑上將軍。”
“遵命!”嬴華大步走到櫟陽公主面前,“稟報公主,在下借你侍女一用。”
櫟陽公主做了個鬼臉笑道:“喲,都是些洗衣做飯的三腳貓,她們行麼?”
“秦人男女皆戰,百業皆戰。她們雖非精銳,但可一戰。”
“好好好,借給你。”
“多謝公主。侍女列隊!”
“嗨”的一聲,三十名侍女長裙瞬間離身,人人一身黑色布衣短裝,腳下牛皮短靴,雖無軟甲,也是精神抖擻。“上劍!”嬴華一聲令下,十名秦國軍吏各捧三劍從隊前穿過,片刻之間,侍女們人手一劍。
“雙色劍在前,長劍在後,短劍居中。列冰錐劍陣!”
“嗨!”三十名侍女一聲脆生生答應,刷刷刷一陣移動,站成了一個錐形劍陣:前六人站成了一個“一二三”的尖端;接下來每排增加一人,最後排的錐座九人;尖端六人是雙色劍,中間三排十五人是闊身短劍,後座九人卻是幾近三尺的長劍。煌煌燈下,九口長劍森然奪目。這種長劍本是顯貴人物的佩劍,極少裝備軍旅。今日秦國侍女們也用上了長劍,其威風凜凜之勢,不禁令燕國大臣們驚訝。十五口短劍則比燕國女子手中的短劍寬了三分,彷彿一片雪亮的大刀。但最令人矚目的,還是那六口雙色劍的奇異光芒——劍身金黃,劍刃雪白!
子之目光一掃劍陣,呵呵笑道:“丞相啊,這當頭六劍如此怪異,是何名目?”
“上將軍久歷戰陣,不識墨家雙色劍?”
子之恍然笑道:“久聞墨家首創銅錫嵌鑄雙色劍,不想今日得見,開了眼界。”
張儀意味深長地笑了:“看來,上將軍心思不在兵器戰陣之間也。”
“丞相當知,戰心出戰力。決戰決勝之道,並不在兵器戰陣之間。”
“好!今日一睹上將軍戰心。”
嬴華大步走過來道:“敢問上將軍,是點到即止,還是生死不論?”
子之淺淡一笑:“燕人非生死不能鼓勇,死戰。”
“遵命。請上將軍發令。”
子之走到兩陣中間,左右一打量:“兩陣聽了:比試戰力,以方圓十丈爲界,不得越出;生死不論,一方先死十五人者爲敗。明白沒有?”
“嗨!”兩陣齊聲答應。
“開始!”
話音方落,燕國鐵女陣搶先發動,頭領一聲喊殺,三十名紅甲鐵女散開隊形撲殺過來,彷彿一團火焰,聲勢極是威猛。秦女劍陣的雙色六劍跺腳齊喝“開!”三十名黑衣女子輕盈無聲地分成了六個五人小錐,每錐都是三劍齊備:雙色劍打頭,短劍居中,長劍壓陣。轉瞬之間,五把黑色的錐子插入了紅色火焰之中。
燕國鐵女原本都是獵戶出身,又在與東胡激戰中多經磨鍊,個個體魄強健,格殺本領高強,歷來都是與胡人同樣戰法——散兵衝殺,各自爲戰。秦國這批“侍女”,卻是嬴華的黑冰臺劍士,原本人人都是劍道高手,經常各自單獨到山東探密。但只要有機會,嬴華便聚集她們訓練陣戰之法,以備不時之需。此次入燕,要保護櫟陽公主,嬴華將女劍士們全部集中扮爲侍女,不想竟然派上了如此一個用場。這冰錐劍陣,本是從司馬錯爲秦軍步兵百人隊創設的“鐵錐陣”演化而來,靈動快速,配伍嚴密,最適合小隊形格殺。加上黑冰臺劍器精良,使這冰錐劍陣威力奇大。此刻兩陣搏殺,黑色劍錐轉圜自如,雙色劍尋敵定向,短劍只是專一搏殺,長劍則重在保
護。若人數相當的五六個鐵女來攻,根本不能近前,於是只有八九個或十來個人攻一個劍錐。但如此一來,總有一兩個劍錐成爲無人圍攻的機動力量,不斷與另一個被包圍的劍錐形成裡外夾擊。雖然如此,可嬴華有言在先,儘量不殺燕女,所以燕國鐵女雖然手忙腳亂,覺得有力不能使,卻也是一人未傷。
子之哈哈大笑:“丞相,秦女劍陣也是中看不中用也。”
“上將軍,果真好眼力。”張儀揶揄地笑了。
嬴華臉色頓時陰沉,一個尖厲的口哨,場中形勢立刻大變:冰錐劍陣立下殺手,片刻之間,五六個鐵女便倒臥在血泊之中。子之一愣神間,已經有十多個鐵女中劍不起。
“停——”嬴華高喊一聲,回頭道,“上將軍,十六具屍體,夠了麼?”
“好!這一陣秦國勝了。”子之哈哈大笑,“拖走屍體,下一陣!”
嬴華見張儀只是微笑不語,一揮手下令:“鐵鷹劍士成列!”十名劍士鏘然站成一排,人人全副鐵甲鐵盔連帶着護鼻護耳,臉上竟然只露出一雙眼睛與嘴巴;右手闊身短劍,左手牛皮窄盾,左臂佩戴一枚鐵鷹徽記,宛如一座座黑色鐵塔矗立在大紅地氈上。與輕身帶劍的遊俠劍客,顯然大大不同。
子之端詳着一座座黑鐵塔笑道:“全用鐵皮包起來,這便是鐵鷹劍士?”
“上將軍。”張儀笑道,“自秦穆公創鐵鷹劍士,至今已有百餘年。兩年一選,幾十萬大軍往往只選得二三十人而已。秦軍的鐵鷹劍士不是遊俠劍客,而是重甲猛士。他們這一身甲冑便有八十餘斤,上將軍可曾見過如此鐵皮?”
子之久與東胡、匈奴作戰,歷來崇尚輕靈剽悍,何曾見過如此“笨重”的戰場劍士?不禁哈哈大笑:“此等劍士嘛,金瓜斧鉞一般,只做威風擺設可也,何能打仗?”
“上將軍要如何試手?”
“自然是一對一。”
張儀大笑:“一對一?十對一,你出一個百人隊。”
“秦人太得狂妄。”子之冷笑道,“若敢讓我砍得一劍,便十對一。”
“好!鐵鷹劍士只許顯示防守力道,不許還手。上將軍,隨便砍哪個都行。”
子之抽出長劍,一道弧形青光閃過,帶出一陣鳴金震玉之聲,顯然是非同凡響的利器。燕國大臣們不禁一陣低聲驚歎:“胡人劍形刀!”張儀素有劍器嗜好,熟悉天下兵刃,知道這劍形刀是胡人匈奴最有名的馬上戰刀,單刃厚背,卻如劍一般細長,最適宜馬上猛砍猛劈,威力奇大。再說子之悍勇精明,自然不想以上將軍之尊與劍士纏鬥,只要藉手中這口利刃一刀劈開鐵鷹劍士的牛皮盾牌,給吹噓鐵鷹劍士的張儀一個難堪。
“鐵鷹劍士,防好了!”子之大步走到中間一座黑塔面前,根據他的軍旅經驗,中間一個總是這種小隊形中薄弱的一環。
黑鐵塔只是哼了一聲,算做答應。突然間,子之一聲大喝,雙手舉刀從斜刺裡猛力向盾牌劈下。這是馬戰最宜於着力的大斜劈,尋常戰場上,一個勇猛騎士的大斜劈可以將對手連人帶馬劈爲兩半,堪稱威猛絕倫。此刻,卻聽得猛烈的一聲鈍響,連着一聲奇異的摩擦嘯聲,只見那張窄長的棕色盾牌一劃一挺一舉,子之“哼”的一聲飛出了三丈之外。那口劍形長刀帶着哨音直飛上大殿穹頂,“嘭”的一聲悶響,顫巍巍地釘到了大梁正中。那尊黑鐵塔卻紋絲未動,依舊巋然矗立。
再看子之,不偏不倚地飛到了大臣羣中方纔自己的宴席座案前,咣噹叮咚一陣大響,重重地跌落到地氈上。殿中不禁一片混亂,紛紛上來圍住了子之。
“好端端的,何須嚷嚷?都坐回去!”子之站了起來,猶自覺得臀肉生疼,一瘸一瘸地走到張儀面前,“丞相,我出百人隊了。”
“悉聽尊便。”張儀淡淡地笑着。
不想殿中卻轟嗡起來,大臣們紛紛上來勸阻子之。子之正要呵斥,一個將軍高聲道:“上將軍,要比試,明日比真正的軍陣!此等微末小技,勝敗又能如何?”
子之略一思忖笑道:“好,今日便罷。丞相啊,明日比試軍陣。”
“悉聽尊便。”張儀還是淡淡地笑着。
一場迎親大典,便這樣在刀光劍影中散去了。張儀一行沒有再去驛館,而是連夜出城,回到了南門外留守的軍營,招來白山與五個千夫長計議。將領們一聽說與燕軍較量,頓時人人亢奮,眼睛放光。白山搓着手掌道:“丞相,你只給個分寸,白山分毫不差!”張儀笑道:“這個子之,只認強力,不要留情,一定要打得他心疼。要教燕國君臣知道,依靠子之是抗不住秦國的。”白山激動得身子一挺:“末將明白,一定教他心疼!”張儀道:“明日馬軍較量,子之可能要親自領軍。白山,我軍由你統領作戰,臨機處置,無須請令。”
“嗨!”白山慷慨應命。
嬴華笑了:“子之若要拼命,也殺了他?”
“不。對子之可輕傷,不可誅殺。記住了?”
“能否活擒?”白山皺着眉頭。
“不能。子之是燕國唯一的臉面。”
“難辦。但末將做得到。”
領了張儀命令,白山立即回到自己帳中,召來屬長以上全部將官,將近百人,滿當當一帳。商鞅建立的秦國新軍行連保制:五人一伍,頭目稱伍長;十人一什,頭目爲什長;五十人爲一屬,頭目稱屬長;百人一閭,頭目爲閭長,俗稱百夫長;千人一將,頭目稱“將”,俗稱千夫長;萬人成軍,頭領爲各種將軍。這種軍制後來被魏國的尉繚載入兵法,成爲《尉繚子·伍制令》,漸漸成了戰國中期以後的通行軍制。白山雖然目下只有五千騎兵,但本職卻是統帥兩萬精銳鐵騎的騎兵前將軍,也就是後來人說的先鋒大將。這種大將必須具有兩個長處:一是勇冠三軍,二是有極爲豐富的實戰經驗與臨機決斷能力。尋常作戰,白山這樣的前軍主將,只需將將令下達給兩員副將,最多下達到千夫長,就完全可以雷厲風行了。可這次事關重大,尤其是既不能誅殺又不能活擒對方主將,這在激烈拼殺的戰場可當真極難做到。白山聚來大小將佐層層商討,直說了一個多時辰,方纔散去分頭準備。
次日午後,燕易王與櫟陽公主率領燕國君臣,在子之五千燕山鐵騎的護衛下,隆重地開出了南門。昨日大宴後,燕易王本想終止與秦軍做這種有傷和氣的較量。以他目下的權威,控制子之還是能夠做到的。可在昨夜三更時分,他卻突然被老內侍從睡夢中喚醒。他極不情願地離開了櫟陽公主下榻,老內侍低聲道:“蘇相國密函。”他立即警覺,在燈下打開了那方羊皮紙,蘇秦那熟悉的字跡赫然在目:
臣啓燕王:子之者,燕國盾牌也,若得燕國安寧,毋阻子之示威於秦。
燕易王在迴廊轉悠了半個時辰,終於放棄了制止子之的打算。早膳後,當子之進宮稟報與秦國訂立盟約的細節時,燕易王只說了一句話:“上將軍啊,與秦軍只比一陣算了,既要結好,不宜過分纔是。”子之沒有執拗,爽快應道:“我王所言極是,臣遵命。”
秦軍五千將士全軍迎出大寨,整肅無聲地排列成三個方陣,宛如三方黝黑的松林。秦軍營寨前正好有三座小山,面北對着薊城南門,其間正好形成了一片開闊的谷地。燕國的五千燕山鐵騎在北面列成了一個大方陣,紅藍色旌旗招展,戰馬嘶鳴,人聲鼎沸,一看便是人強馬壯的氣勢。張儀乘軺車與燕易王見禮後,陪着燕易王車駕上了東面的小山。看着全副甲冑的子之,張儀笑道:“上將軍,張儀不通軍旅,較武事宜有白山將軍,與他立規便了。張儀只在這裡觀戰。”
“丞相雅興。子之老行伍,卻是要見識見識秦軍。”
“素聞燕山鐵騎威震東胡,張儀也想開開眼界。”
子之大笑着策馬馳下了山岡,飛馬到秦軍陣前高聲道:“白山將軍何在?”
高處的聲音彷彿從雲端中飛來:“末將在!悉聽上將軍立規!”秦軍中央方陣前立着一輛高高的雲車,白山在雲車頂端站立着。
“好!秦軍將士聽了:今日規矩,兩軍一戰,無計生死!明白沒有?!”
“嗨!”轟雷般的短促應答山鳴谷應。
子之飛馬馳回燕軍陣前,一陣指令叮囑,高舉戰刀大喝:“起號!殺——”驟然之間數十支牛角號嗚嗚長鳴,燕山鐵騎第一個浪頭吶喊着颶風般衝殺了過來。燕山鐵騎原本排成了一個寬約一里的方陣,五千騎士分爲三個梯隊:前軍一千騎,中軍三千騎,後軍一千騎。這種衝鋒陣法,是燕軍在長期與匈奴騎兵大戰中錘鍊出來的戰法,子之稱爲“海潮三波”:第一波,前軍一千長矛騎士,人手一支長約一丈的輕銳木杆長矛,腰間一口戰刀。這時的騎兵極少使用長兵器,往往被這種長矛騎兵一衝即亂。而這第一陣衝鋒的真正意圖,恰恰在衝亂敵騎陣形,給中軍主力斬殺敵人創造有利條件。子之的長矛騎兵,在與匈奴大戰中屢見奇效,這次也照樣搬來,要教名震天下的秦軍鐵騎嚐嚐滋味兒。第二波,戰刀騎士,這是主力軍,全部由騎術高超刀法精良的勇士組成,每人腰間都有一口備用戰刀,專一搏擊砍殺。第三波,短劍騎士,這是追擊逃竄之敵的輕銳騎士,坐下戰馬特別出衆,輕兵良馬,疾如閃電颶風。
燕軍發動之時,秦軍雲車上大旗劃出一個巨大的弧形,隨之十面牛皮大鼓隆隆響起。左右兩個黑色方陣搶先發動,從兩翼插向燕國前軍中軍的斷續部位,而中央方陣的三千鐵騎則展開成一個巨大的扇形,迎着燕軍的長矛前鋒兜了上去。燕山鐵騎是大致有陣,三波衝鋒之間並非緊密相連。尤其是兩軍初戰,子之要看看秦軍騎士在長矛兵面前的抵抗力,所以沒有連續下達第二波衝擊命令。
雖在片刻之間,但對於急風暴雨般的騎兵而言,第一波之後已經出現了一個空闊地帶。秦軍的兩翼鐵騎繞過長矛兵,恰恰立即插入了這個短暫的空白地帶。黑色兩翼先行展開之時,子之已經有所覺察,立即下令中軍主力發動第二波衝殺。可是已經遲了。兩股黑色浪潮已經呼嘯着在空白地帶重疊,將燕軍截爲首尾不能相顧的兩部分。此刻,雲車上大旗左右招展,重疊匯聚的黑色浪潮立即分爲兩股,一股壓着長矛兵後背殺來,一股迎着燕軍主力殺來。
燕軍長矛兵戰力雖強,但因爲是長兵器,所以相互間總有一馬之隔,只能散開成漫山遍野的一大片衝殺過來。迎上來的秦軍主力,則只有中間的一面大旗正面接敵,兩面的兩千騎士則掠過長矛兵外圍,壓上去截殺燕軍主力。如此一來,戰場形勢發生了陡然的變化:秦軍兩千騎士,前後夾擊一千燕軍長矛兵;秦軍三千騎士,正面迎戰燕軍主力三千;燕軍被從中間分割,後軍窩在原地,前軍陷入兩倍兵力的包圍夾擊,頃刻便有覆沒危險。若要扭轉這種大格局的被動,只有後軍馳援前軍,形成兩大塊勢均力敵的對抗,而後真正比拼實力。
子之久經戰陣,立即看出了這種危急局面,戰刀一舉:“後軍騎士,跟我殺——”一馬當先,親率後軍來馳援前軍。雲車上,白山大旗左右兩掠,秦軍的截殺主力立即喊殺聲大起,左右加倍展開,將後軍攔在了正面。雲車上的白山一見子之出動,立即將大旗交給了司馬,飛身從三丈高的雲車上躍下,恰恰落在那匹神駿的汗血戰馬上。白山一觸馬身,金紅色的汗血馬長嘶一聲,平地飛起,閃電般衝向中央戰場。
兩方中軍主力正在鏖戰,秦軍本來大佔上風。但分兵一千堵截子之後軍,中軍成了兩千對三千,立即成了拼死力戰。白山飛馬趕到後軍戰場,大喝一聲:“鐵鷹百人隊隨我殺!其餘回中軍戰場!”吼聲落點,一支鐵甲騎士隨着白山箭一般插向子之大旗。這是白山與將領們事先商議好的戰法:若子之出動,立即纏住。其餘的燕軍騎士無論流向哪裡,都不能根本改變戰場大勢。爲有效纏住子之,白山以全部十名鐵鷹劍士爲主力,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百人隊,由自己親自率領截殺子之。
白山本是前軍大將,勇猛絕倫,這個百人隊更是秦軍精華。猛烈衝殺之下,所向披靡,立即將子之及其周圍騎士圈堵在正面,其餘秦軍騎士又潮水般捲回了主戰場。戰國軍法通例:戰場之上主帥戰死者,從卒皆斬。子之被堵截,燕軍騎士自然大舉圍來,要最快殲滅這個不要命的百人隊。但是子之極爲清醒,一眼便看出了秦軍意圖——寧可少數傷亡,也要全局獲勝。身爲主將,子之自然也是如此打算。他圈馬高聲大喝:“留一個百人隊!其餘馳援前軍!違令者斬!”燕山鐵騎號令森嚴,主將一聲令下,大隊騎士立即風馳電掣般飛出了小戰場。於是,這裡成了兩個百人隊的殊死拼殺。
子之的謀劃是:一定要在各個戰場形成對等兵力的搏殺。只要對等,他堅信燕山鐵騎絕不輸於秦軍鐵騎。哪怕打得平手,燕軍也將揚威天下。這便是他只留一個百人隊而嚴令大隊馳援前軍的原因。他明白,這種不過萬人的小戰場,不會有更復雜的變化,只要保持大體均衡的格殺,不輸于格局大勢,便不會落敗。
但是,兩個百人隊一接戰,子之立即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面前這個百人隊,簡直就是鐵馬銅人,馬戴面具,人穿鐵甲,縱然一刀砍中,幾是渾然無覺。然則,這個百人隊卻沒有秦軍騎士五騎並聯的戰法,竟人自爲戰,與燕軍展開了真正的散兵一對一搏殺。只見他們橫衝直撞,長劍劈殺,片刻間便將燕軍十餘名騎士劈落馬下。子之怒吼一聲“斬首一名,賞千金!殺——”戰刀揮舞,猛烈砍殺前來。但奇怪的是,這一百個騎士雖然也在猛烈拼殺,從此卻沒有斬殺一個燕軍,只是比拼劍術一般,哪怕將對手的戰刀擊飛,也不下殺手。憤怒的子之與兩名護衛勇士,被白山親率兩名鐵鷹劍士如影隨形般截殺圍追,卻無論如何也傷不了這三座黑鐵塔。纏鬥良久,子之大吼一聲,戰刀擲出,一道青光直奔中間白山咽喉撲來。白山眼疾手快,長劍斜伸,堪堪搭住了子之戰刀,長劍一攪,戰刀竟倒轉着飛了回去,“噗”地釘進了子之戰馬的眼睛。戰馬長嘶悲鳴,一個猛烈的人立,轟然將子之掀翻在地。
此時,一騎飛馬衝到,高聲喝道:“燕王有令:終止較武,秦軍勝——”
子之艱難地站了起來,四面打量,突然嘶聲大笑:“好啊!秦軍勝了!勝得好!中軍司馬,燕軍傷亡多少?說!”
“稟報上將軍:前軍戰死五百,傷三百;中後軍戰死兩千,傷一千五百;總共戰死兩千五百,傷一千八百。”
“秦軍傷亡?說!”
“秦軍戰死一百餘人,傷一千餘人。”
子之臉色鐵青,雙眼血紅,提着頭盔瘸着步子,艱難地走到了燕易王車駕前道:“燕王,盟約用印。子之無能!”
“回宮。”燕易王淡淡地說了兩個字,全副儀仗轔轔回城了。
當夜,燕易王偕櫟陽公主召見了張儀,在《秦燕盟約》上蓋下了那方“大燕王璽”的朱文玉印。子之雖然還瘸着腿,但依舊昂昂然地參加了結盟儀式,絲毫沒有半點兒頹喪的樣子。
“此人直是個魔鬼!”嬴華在張儀耳邊低聲說。
“燕國從此休得安寧也。”張儀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櫟陽公主來到張儀面前道:“丞相、華妹明日離燕,一爵燕酒,櫟陽爲兩位餞行了。”嬴華笑道:“甚個兩位?一個行人,能與丞相併列麼?”櫟陽公主咯咯笑着貼近嬴華耳邊道:“我有眼睛,並列事小,只怕還能並肩齊眉呢。”“櫟陽姐姐!”嬴華滿臉通紅,卻又“噗”地笑了。張儀在旁哈哈笑道:“兩姐妹盤算甚,我可飲了。”說着一飲而盡。櫟陽公主笑道:“偏你急,沒交爵就獨飲了。”嬴華笑道:“我也獨飲。”也一飲而盡。櫟陽公主嗔道:“非禮非禮!來,我爲你倆斟滿一爵。對,交爵!好!”看着嬴華與張儀碰爵飲下,櫟陽公主才自己飲了一爵,高興得滿臉綻成了一朵花兒。
張儀從大袖中拿出一個銅管:“公主長留燕國,請設法將它轉交蘇秦。”
“這有何難?交給我。”
正在此時,書吏匆匆走來,在張儀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張儀霍然起身,立即向燕王辭行,連夜出城南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