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逍遙峰的鼓盆隱者
次日天亮,三人將車馬騎士留在山口,徒步進入山谷。張儀腿腳略有不便,孟嘗君與春申君一致贊同嬴華緋雲隨行照拂。一夜過來,張儀心緒好了許多,談笑風生一如平日,路上大大輕鬆了起來。
沿着山谷中的溪流拐過了三道山彎,突兀的一座孤峰矗立在面前。
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裡滿山蒼翠鳥語花香,迎面一道瀑布飛珠濺玉般掛在山腰,直似蒼黃羣山中的一株參天碧樹。張儀驚歎道:“此山異象也!莊子一定在這座山上。”孟嘗君笑道:“不錯,莊子正在此山之中。”春申君笑道:“噢呀你等可曉得了?方圓百里的楚人,將這座山叫做逍遙峰了。”張儀笑道:“逍遙峰?好!莊子正有《逍遙遊》一篇,讀來真是令人心醉。”孟嘗君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張儀神往笑道:“此等景象,非神目萬里神遊八極不能企及,非高居崑崙之巔天宇之上不能入眼。莊子,非人也,誠爲仙也。”春申君不禁大笑起來:“噢呀,張兄解得妙!我等去看看這個仙兄了。走,隨我來了。”
從一條羊腸小道登上孤峰,山腰陽坡上一座茅屋,一縷炊煙飄飄蕩蕩地融化在高遠的藍天。上得面前一個山坎,幾個人看到了茅屋,卻都驚訝地站住了。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着一隻黑黝黝的大陶罐,還有半隻烤得紅亮的野羊。一個布衣散發的年輕人坐在火坑前,默默地往火裡添着木柴撥着火。火坑旁綠草如茵,一個裸身女子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間。仔細看去,那花山卻堆在一層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着另一個人,粗布大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披肩的長髮灰白散亂。他身旁放着一個很大的酒罈,淡淡的酒香隨風飄了過來。儘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着一個破爛的瓦盆吟唱,那悠揚嘶啞的歌聲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聽得幾個人都癡了:
方生方死兮 方死方生
其始而本無生兮 無生也本無形
非徒無形也本無氣兮 雜若恍惚之間矣
形變而有生兮 再變而爲死
春秋冬夏四時行兮 死爲達生
不問生之所以爲 不問命之所無奈
人慾免爲形者兮 莫如棄世
棄世則無累 無累則正平
正平則與彼達生兮 達生者不朽矣
“夫人死了,他還鼓盆唱歌?”嬴華低聲問。
張儀一聲長長的感嘆:“死爲達生,大哉莊子也!”
孟嘗君低聲道:“一步來遲,莊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這裡陪祭了。”
布衣散發者一聲高亢的吟哦,站了起來,提起酒罈繞着花山灑了一圈,又將壇中剩酒全部潑灑到花山之上,高舉雙臂對着花叢中裸身女子喊道:“夫人——你終究脫離了人世苦難,一切憂愁都如風一般消散!快樂地去也,你已與天地萬物融爲一體了——”說罷深深一躬。火堆旁的年輕人拿起了一根熊熊燃燒的木柴,走了過來遞給他。
布衣人舉起火把,從容地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來,漸漸地,木柴燃起來了,花山燃起來了,熊熊火焰吞沒了花山,吞沒了那靜靜長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隨風飄散的煙火前默默地佇立着,沒有哭聲,沒有笑聲,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煙。
“吔!他竟燒了夫人……”緋雲驚駭得一個激靈。
張儀低聲道:“這叫火葬,墨子大師便是如此昇天。”
“噢呀孟嘗君。”春申君低聲驚呼,“先生要走了?你看!”
只見布衣人從茅屋裡走了出來,背上一個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綠竹杖。火堆旁的年輕人笑着跪在布衣人面前道:“老師,你真的要一個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藺且啊,你有你該做之事,何執於行跡之間也?”年輕人笑道:“老師,你就不怕藺且再來追你麼?”布衣人笑道:“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卻何以知之?”年輕人恭恭敬敬撲地拜了三拜,聲音哽咽起來:“老師,保重了。”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隨風傳來:“風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運乎,六極五常……”
“噢呀孟嘗君,我去追先生回來了!”春申君大步疾走,去追那布衣人。
茅屋前的年輕人攔在了當面,拭着淚眼笑道:“春申君,無用也,老師的心早就走了。”春申君怔怔站住,頓足長嘆一聲,對着山道長長呼喊:“莊周兄——等你了——”
穀風習習,一陣笑聲在空山中盪開,終是漸去漸遠。
張儀一直默然佇立着,心底裡一片空白。孟嘗君笑道:“張兄,去看看藺且吧,莊子連他這個唯一的學生都丟下了。”來到茅屋前,年輕人苦笑道:“孟嘗君,我還是沒有留
住老師。”孟嘗君喟然一嘆:“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學宮去吧。”藺且搖搖頭:“不,我要整理老師的文章。”春申君笑道:“噢呀藺且,你可真糊塗了。孟嘗君請你去稷下學宮,爲的就是教你無衣食之憂,更好整理文章了。”藺且淡淡笑道:“離開這蒙山逍遙峰,便沒有老師文章。”
“卻是爲何?”孟嘗君大是驚訝。
藺且笑道:“老師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哪裡心血來潮,便寫下一篇。有的刻在樹幹上,有的寫在山石上,有的還寫在陶盆上,有的還不知道寫在何處。我每日都要在山裡搜索,有些還沒有抄完,字跡便看不清楚了……”
“吔——這裡有字!”在旁邊轉悠的緋雲突然驚訝地叫了起來。
幾人過去一看,只見一片半枯的竹竿上刻畫着一個個清晰的字跡。藺且笑道:“這是師母病重期間,老師不能走遠,每日在這裡轉悠刻下的了。”孟嘗君不禁順着竹竿邊走邊念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所隨,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卻貴言傳書。世雖貴書,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夫,世人豈識之哉……”念着念着,孟嘗君打住了。
“噢呀豈有此理?沒有書,哪裡有學問了?”
張儀笑了:“莊子本意,我看卻在這幾個字:書不如思貴,意不可言傳。說到底,是教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
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師也是如此說。”
孟嘗君大笑:“藺且啊,我等與這位智者,今日住在這裡如何?”
“自然好。”藺且高興地笑了,“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說着進了茅屋,抱出一摞草墊,遞給每人一個,又去提來一個粗陶大壺與一摞粗陶大碗,給每人斟了一碗殷紅的涼茶。幾人圍着火坑坐定,孟嘗君道:“藺且啊,我等方聞你師母病體不佳,特意來拜望探視,如何便驟然去了?”藺且一聲嘆息眼圈先紅了:“師母多年操勞,原是有痼疾在身,卻不告老師。老師粗疏不經意,只以爲寒熱小病而已,每日進山採擷草藥……不想前日三更,突然去了。”
衆人聽得一陣唏噓。張儀笑道:“夫人逝去,莊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達生意境,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還是追隨莊子性情,將夫人之死,看做達生快樂的好。”
“張兄此言大是!”孟嘗君笑道,“藺且,你說?”
“自當如此。原是藺且天分差,難追老師高遠,猶如蓬間雀之與鯤鵬也。”
一言落點,衆人都笑了。孟嘗君與春申君解下隨身背來的酒袋,緋雲也解下張儀給莊子準備的酒袋,又一一潑去陶碗中殘茶,用茶碗做酒碗,幾個人飲了起來。這時,藺且用一隻大木盤盛來了大塊的帶骨羊肉,一股肉香濃濃地瀰漫開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藺且本事見長,能狩獵了?”藺且笑道:“春申君不曉得,師母病重時,這隻羊在茅屋前臥了三日三夜,只是不走。老師說,這是上天所賜,是羊之達生。我去捉它,這隻羊動也不動。老師爲師母烤了半隻,可師母只是聞了聞便去了……”說着,藺且的眼圈又紅了。
衆人一陣默然,嬴華緋雲都別過了頭去。還是孟嘗君笑道:“張兄不知,莊子的奇遇異事多了,樁樁都令尋常人不能想象也。”張儀看着藺且笑道:“我只是不解,莊子如此清苦,行跡又大異於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隨?”
孟嘗君饒有興味地笑了:“我也不清楚,藺且,你說說如何?”
“噢呀藺且,我只聽先生說過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給他的。究竟如何了?”
“也是,老師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藺且眼望着遠山,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八歲時,藺且的工匠父親因打造的戰車斷了車軸而被殺,母親、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鄲一家官員的奴隸。母親與姐姐給主人們洗衣做飯,小藺且則給馬伕做下手雜活。可不到一年,這家官主人戰死了。國君沒有賞賜,軍中沒有撫卹,藺且一家便隨着主人的淪落,流失到市井做了乞丐。那一日,小藺且正在邯鄲街頭流竄乞討,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間撞倒了一個迎面而來的士子。
“大人饒了我,小子實在沒看見。”小藺且以頭搶地,爬起來便跑。
“小兄弟,別跑。”士子從地上爬起來笑道,“撞了便撞了,怕我何來?”
“不是大人,後面市吏追我。”小藺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轉兒。
士子笑道:“別怕,跟我來。”說着拉起小藺且的手,快步進了一家酒肆。
士子請小藺且飽餐了一頓,末了笑道:“小兄弟,如有一筆大錢,你想如何用它?”
“先開脫了娘與姐姐的隸籍,而後嘛,自做營生。”小藺且回答得毫不猶豫。
“好,你跟我來。”士子戴上了一頂很大的斗笠,拉着小藺
且來到邯鄲最熱鬧的北門口,“小兄弟,過去看看城牆上那張畫像,看準了。”小藺且跑過去端詳了一陣,又跑了回來:“那張畫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聰敏,過來,聽我說。”士子將小藺且拉到僻靜處道,“你目下到國府去,就說你知道圖上這個人在哪裡,然後帶他們到方纔那個酒肆,我再跟他們去。這樣你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
小藺且默默地轉着眼珠低下頭:“我,不要那種錢。”回頭走了。
士子卻追了上來:“哎,小兄弟,你我商量一番,兩個人都有飯吃如何?”
“你也沒飯吃?”小藺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有短飯,沒長飯,明白?”見小藺且點了點頭,士子又道,“你看,我跟他們走,是到那大宮殿裡吃魚吃肉喝酒。你有了錢,也能吃魚吃肉喝酒。兩廂便利,多好。”
“那你自己去找他們多好,要我說做甚?”
“小兄弟不明白。”士子低聲道,“我自己去,多丟面子。要他們來請,才吃得氣派,明白?”
小藺且笑了,去宮門前報了官,領着一隊車馬接走了士子,自己得了一百賞金。一家人脫了官府隸籍,還在邯鄲開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後來藺且漸漸長大了,聽一個常常光顧他家酒肆的書吏說:他當年舉發的那個布衣士子,叫做莊周,學問很大,經常談論天下劍術;趙侯也酷愛劍術劍士,自然也很想見到論劍的莊周。書吏說得繪聲繪色:“幾年找不到這個莊周,趙侯便想了這個繪影緝拿的法子。嗨,不想立即見效,應在了你這個小乞丐頭上!藺且,你命好啊。”
從此,藺且心中有了莊周這個名字。當年那個身影整日在他心頭晃動,連做夢都是那個影子。他見到讀書人便打問,可誰也不知道莊周在何處。藺且十八歲那年,幾個遊學士子在他家酒肆興致勃勃地議論一篇傳抄天下的文章,大談莊子如何如何。藺且立即上前恭敬一禮:“敢問先生,莊子可是莊周先生?”遊學士子大爲驚訝:“是啊!你也知道莊子大名?”藺且又問:“先生可知,莊子目下居住何處?”士子們都搖搖頭,有一個忽然笑道:“我聽一個人說,好像在楚國。如何,小兄弟要找莊子拜師求學?”士子本來是戲謔一句,不想藺且卻是正色高聲:“正是。”逗得幾個士子鬨然大笑。
藺且與母親姐姐一說,賣了酒肆,在邯鄲郊野買了一片桑田蓋了兩座茅屋。安頓了母親姐姐,藺且便帶着剩下的錢上路了。趙國、魏國、韓國、楚國,一路尋覓,半年便沒有錢了。藺且沒有回頭,一邊給人做苦工一邊乞討,千辛萬苦地找了三年,最後終於在宋國蒙邑的一座漆園找見了莊子。那時候,莊子正做着漆園小吏,見藺且千辛萬苦地找來,驚歎之餘留下他做了個漆園工匠,卻不答應收他做弟子。藺且也不着急,整天除了默默做工,便是留心莊子隨處揮灑的文字,一片一片地收集珍藏。三年後莊子不做漆園吏了,要搬到山裡去了。那時候,藺且已經是漆園有名的漆工了。莊子叮囑藺且好好做工,攢一筆錢回去孝敬母親,一輛牛車拉着夫人與幾個包袱走了。
到了蒙山,莊子在修建茅屋時驚訝地發現了神助:白日明明砌了半人高的牆,過了一夜陡然變成一人高了。正沒柴燒了,牆下便有了一摞碼得很整齊的砍柴。莊子夫人聰慧過人,笑着勸道:“夫君啊,你還是收下藺且吧,我看他與你一般,都是癡心放任的種兒。”莊子笑道:“藺且在漆園裡,如何去收?”夫人笑道:“不,他就在山裡,你喊幾聲試試?”莊子便高聲喊道:“藺且——你在哪裡——你出來——”話音尚在山谷迴盪,藺且已經站在了莊子面前。
“藺且?你在何處?”
“我在山裡。”
“在山裡做甚?”
“聽老師與天地對話。”藺且說着,從懷中摸出一片柔韌雪白的樹皮內瓤,上面赫然便是木炭大字“逍遙遊”。莊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天地要留下莊周,竟派了一個藺且來也!”
就這樣,藺且成了莊子唯一的學生。
衆人聽得感慨唏噓,張儀嘆道:“還是莊子說得好,天地要留下莊子,於是便有了藺且啊!除了天意,還有何說?”孟嘗君思忖一陣笑道:“藺且啊,先生在時,我等想請他出山不能,接濟他又不要。目下他去逍遙了,你承擔着傳揚莊子的重擔。我看,你便做稷下學宮的院外學子,我叮囑學宮給你在這裡起一座庭院,每月送幾石祿米,你只安心收集整編莊子文章便了。”春申君連連拍掌:“噢呀,好主意!我如何沒想起了?你要不願到稷下學宮,我教楚國管你如何?”藺且笑道:“便是稷下學宮吧,可有一條須得聽我。”孟嘗君慨然道:“你但說了。”藺且道:“三年爲限。三年後,我將《莊子》留下一部給稷下學宮,我也要尋覓老師去了。”
孟嘗君一聲嘆息,默默點頭。衆人聽得百感交集,恍恍惚惚說不清何等滋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