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初入秦地謹慎探詢
進入函谷關,到華山的魏國軍營,快馬只有半日路程。
衛鞅所乘白馬,是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時的尋常坐騎,這段路走了整整兩日。也並非白馬腳力太弱,實在是衛鞅並不急於進入櫟陽。衛鞅想好好看看秦國,順便查勘一番秦國的風土人情。畢竟,這個被魏國封鎖在函谷關以西的戰國,對他是遙遠而陌生的。確切地說,所聞甚多,卻從來沒有踏上這片神秘的土地。這對他這個多有遊歷的士子,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衛鞅的祖國,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段的衛國。
衛國不是大諸侯,卻是個最爲特異的諸侯國。特異所在,是始封國君與初始臣民的“水火同器”。周武王克商之後,殷商族羣雖亡國而幾欲復仇復辟。歷經密謀,終有了殷紂王之子武庚與周室監管勢力管叔、蔡叔部的聯結叛亂。於周武王之後攝政的周公旦,平定了這場大叛亂後,將殷商族羣分而治之:殘存的殷商王族遺民,悉數聚遷於淮水流域的宋地,以殷紂王的庶兄微子爲國君,封成了宋國,以彰顯周王室存續殷商社稷的寬仁大德;殘存的殷商臣民族羣,則悉數聚遷到大河中段的濮陽地帶,以周武王最小的弟弟康叔爲國君,封成了衛國。就實而論,宋國雖延續了殷商王族的社稷祭祀,然其王族人口在動亂中銳減,國人又大多不是殷商庶民,其殷商國風便大大淡化了;衛國不然,由於聚集了殷商七大族羣,是故雖以周王族爲國君,卻始終瀰漫着濃郁的殷商國風。殷商庶民多以商旅爲傳統生計,邦國興亡的愛恨情仇漸漸撫平之後,又開始了實實在在的生計奔波,衛國便漸漸呈現出了一片蓬勃生機。在整個西周時期,衛國都是小邦土地而大邦財貨,商賈發達,民生殷實,堪稱實際上的大諸侯國。及至春秋,衛國依然是富庶大邦,其“桑間濮上”的開化民風,一時成爲春秋之世極有魅力的文明風華旗幟。
只是到了戰國的刀兵大爭之世,衛國才漸漸衰落了,萎縮了。
衛鞅的祖上頗見特異,父系是衛國國君部族的周王族遠支公子,歷代母系卻多有殷商女子。隨着族羣繁衍而血緣漸遠,也隨着衛國公族漸漸衰落,姬姓族羣之後裔也在種種分化中大多淪爲平民了。衛鞅一族,也走過了如此一條淡出貴族的路程:始以公族之“姬”爲姓,再以“公孫”爲姓,再以國號“衛”爲姓,從王族血統漸漸地步入了平民。戰國之世,衛鞅的曾祖父與祖父,雖然還頂着“公子”之名,然已經是實際上的“國人”了。出行謀生及結交之際,羞於對人提及“公孫”,更羞於對人言及王族姬姓,於是隨了潮流時俗,以國爲姓,採用了方便而不顯痕跡的國號“衛”姓。到了父親衛赫之時,衛姓已成了家族常用的姓氏,“公孫”幾乎已經被族人遺忘了。
從曾祖時起,衛氏操持的是“文商”生計。所謂文商,是製作各種文具與書寫用材,賣給官府和士人的文路商賈。其中,曾祖父衛嗣時期的“衛氏竹簡”頗具盛名,被中原官府士子多呼爲“衛氏簡”。這種生計利金不高,然卻較爲穩定,一代人下來,衛氏也算是既有貴族名號又有財貨來路的殷實之家了。祖父衛桓一代又辛勤擴展,已經是佔領近十個諸侯國竹簡市場的大文商了。父親衛赫,年輕時既頂着“公子”名號,又秉持着傳統生計,家道雖無大進,卻也在衛國頗具名望。其時,一個商旅人家的美麗女子,與父親在“桑間濮上”的春日踏青篝火中相識了,相愛了。這個女子是殷商後裔,嫁給父親時,由於商人之女的身份,不能做一個具有王族血統的“公子”的正妻,只有做了妾。她便是衛鞅的母親。以看重禮制尊卑的周人的說法,妾生子是庶孽之子——唯其庶出,唯其卑賤,故呼之爲“庶孽”也。如此,衛鞅便是公族遠支諸多“庶孽”公子中的一個了。
衛鞅剛剛降生,一場突如其來的水患毀滅了衛氏田莊與文商作坊。其時,諸侯間動輒以鄰爲壑,或淹沒欲圖奪取的鄰國良田,或威懾敵國以爲懲戒。這場突然的大河水患,是魏國欲威懾衛國稱臣,有意決開了大河堤防。在那場水患之中,母親爲了救出兒子,被滔滔大水吞沒了,永遠地埋葬在了一片汪洋的衛氏田莊作坊。父親爲這個從大水中存活的兒子取了一個特異的名字——鞅。鞅者,馬頸下之堅韌皮革也。父親的寓意是深遠的,期盼兒子像馬頸革一樣堅韌,甚或,期盼他成爲馴服烈馬的勇士。
然則,陡遭變故的父親沒有精力教誨兒子,只有全副身心投入商旅謀生。父親對文墨諸事頗見精熟,然對商旅經營之道卻遠不及先祖。父親唯有一長,便是在商事來往中結交了諸多高人名士與風塵隱者。對辛苦遊學的讀書士子,或自己敬重的高士隱者,父親一律贈送上品竹簡,常常不收一錢。然則,也正因了這種“義利”不明,低價義賣,長相贈送,父親一直是辛勞有加而獲利微薄,幾年之中一間小作坊始終不見起色。便在如此凝滯艱澀的歲月,一場水患之後的瘟疫又悄悄來臨了。殘存的衛氏家人一個個撒手去了,只留下了奄奄一息的父親與奇蹟般活下來的鞅——馬頸革一樣堅韌的鞅……孤獨的父親鬱郁成疾,自感不久於人世,遂帶着幼小的兒子跋涉入山,將兒子託付給了一個隱居深山的高人,便撒手西去了。
深山隱士一諾千金,將小衛鞅帶進了莽莽蒼蒼的大山。
從此,衛鞅開始識字,開始練劍,開始讀書,開始作文,開始修習法家之學。十三歲開始,衛鞅隨老師周遊天下,走遍了列國名山大川。十六歲時,老師將他秘密送到魏國丞相公叔痤府中,實際修習政務。五年之中,衛鞅爲公叔痤收集法令典籍,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國,對各國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實的體察與揣摩。即或是奔放多彩的戰國之世,在堪堪加冠的年歲上有如此豐厚閱歷的士子,也是極爲罕見的。
遺憾的是,衛鞅卻從來沒有來過秦國。
在衛鞅成長的年代,東方列國對秦國列爲蠻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這種蔑視,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另一個蠻夷之邦楚國的蔑視。這裡的根源在於,秦部族長期與西方戎狄雜居,僅憑武勇之力成爲大諸侯,所謂根基野蠻。但凡士人官吏相聚,總要大談秦國的種種落後愚昧與野蠻。民風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惡飲,好逸惡勞”;民治是“悍勇好鬥,不通禮法”;民智則更是“鈍蠻憨愚,不知詩書”。即便是對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濫用蠻夷”的惡名相加。在東方士人眼裡,秦國是一片野蠻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萬萬不要踏上那塊惡土。在這種流播久遠的議論傳聞年復一年地瀰漫東方的情勢下,極少有士人流入秦國。數百年來,除了老子和個別墨家弟子踏進過秦國外,“秦國無士”一直是天下共識。在這種陳陳相因的共識中,衛鞅的老師和衛鞅也都未能免俗。他們甚至在另一個“蠻夷之邦”的楚國遊歷了半年,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秦國。若非那個神秘老人的啓迪和那捲振聾發聵的求賢令,衛鞅真不知曉此生會不會來到秦國。
正因爲陌生而神秘,衛鞅才決意尋訪而進。他期望在進入櫟陽之前,對這個在東方士人眼中面目猙獰的邦國,有個大約的瞭解。
一進函谷關,便是河西地帶。戰國時代,一提“河西”二字,人們想到的便是魏國秦國間的長期拉鋸連綿殺伐。“河西”,是黃河成南北走向這一段的西岸地帶,南部大體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區域,直到華山,東西三百餘里;中部大體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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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石門、少樑、蒲阪等要塞地區;北部大體包括了雕陰、高奴、膚施,直到更北邊的雲中。這就是戰國人所說的河西之地。黃河西岸這塊遼闊的土地,縱橫千餘里,在秦穆公時代都是秦國的領土。後來日漸被魏趙韓三國蠶食。尤其是魏文侯時期的兩個名將——吳起和樂羊,對秦國和其他諸侯展開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平十二次,使魏國疆域大大擴展,其中奪過來最大的一塊便是秦國的河西之地。那時候,正是秦國厲、躁、簡、出四代國公當政,秦國最爲混亂軟弱的時期,根本沒有能力與新興的強大魏國對抗。衛鞅對這一塊已經被魏國佔領三十餘年的區域,大體上還算熟悉。魏國對原本屬於老秦國的這塊河西之地,並沒有實行相應的變法,井田制、隸農制依舊保留着。也沒有封給任何功臣作爲封地,確切地說,是沒有一個重臣願意被封到這裡。魏國的辦法是,將河西之地劃分爲十六縣,由王室派出縣令直接管轄,賦稅通歸王室;對河西之民課以重稅與頻繁徭役,卻不許河西之民入軍。魏國信不過這個“蠻夷之邦”的子民,只將他們當做耕夫和牛馬看待,而不願意教他們成爲光榮的騎士。河西之民和魏國本土民衆的富裕日子相差甚遠,只是在溫飽邊緣苦苦掙扎而已。
在衛鞅看來,這是對待新領土最爲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離心離德的苛政。他曾經幾次向公叔痤上書,建言魏國對河西之地實行“輕稅寬役,許民入伍”的“化心寬政”。公叔痤大爲讚賞,卻就是無法取得魏王與魏國上層的認同。魏王說,這是祖制,輕易不能觸動,看看老臣世族們如何?老貴族們則說,秦人蠻賤,只配做苦役,豈能以王道待之?
衛鞅沒有在河西地帶耽延,進了函谷關打馬向西,直到看見華山才緩轡而行。
他選擇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爲西行路徑,要看看秦國的腹心地帶究竟如何?這條路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僅此一端,可見秦國確實貧窮。衛鞅邊走邊看,又成了當年的遊學士子。遇到道邊農舍便走進去討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時分,便在一家農舍歇了,和主人直說到三更。次日清晨,衛鞅和主人同時起來,殷殷作別,又上路西行。
走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帶。但見渭水河面寬闊清波滾滾,兩岸卻是白茫茫一望無際的鹽鹼荒灘,灘中野草灌木若斷若續,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綠洲。偶有大風吹過,蕩起漫天白色塵霧,撲面而來,呼嘯而過,一片荒涼,一片沉寂。直到鹽鹼灘外的靠山原處,方露出點點民居與縷縷炊煙。衛鞅不禁心生感慨,爲這塊肥美土地的荒蕪貧瘠深深嘆息。注目凝望,卻看見前方不遠處一羣農夫在淘溝,夏日的陽光曬得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衛鞅將白馬拴在道邊樹上,拿下皮袋走了過去。
農夫們默默勞作,誰也沒有擡頭看他。
“敢問諸位父老,這裡是何地方?”衛鞅恭敬地拱手相問。
一箇中年男子擡起頭,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雙眼,用腰帶上拴着的一塊髒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着他喘息道:“回大人,這裡是白裡,屬驪邑管。”
“父老們,夏日炎炎,在樹下歇息片刻如何?”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說了,就歇息片刻。”話音落點,溝中的十幾個農夫帶泥帶水地爬上來,癱坐在樹旁地上喘息擦汗。
衛鞅舉舉手中皮袋笑道:“我是遊學布衣,不是大人。來,喝一碗清涼米酒。”說着將樹下農夫們飲水的一摞陶碗擺開,逐次注滿了米酒,笑道:“莫要客氣,來,一起幹。”雙手向那個中年人遞過一碗,“請。”
中年人惶恐地接過,憨厚地笑笑:“先生請酒,大家就喝。”
農夫們紛紛端起碗來,齊聲道:“多謝先生。”一飲而盡。
衛鞅也飲盡一碗,笑問:“敢問父老,你等這是合夥耕田麼?”
中年人又是憨厚地一笑:“先生遊學,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這條水溝,我等便來淘了。”
“這兒沒有耕地,水溝有何用處?”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灘地,“這渭水兩岸的鹽鹼灘,忒煞怪了,光長草,不長糧。那灘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鹹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幾條毛溝毛渠,苦鹹水慢慢從溝渠中流走,灘上便會生出幾塊薄田。你看,那幾塊長莊稼的都是。”
衛鞅一看,幾塊一兩畝大的田中,搖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麥,不禁問道:“一畝地能打幾鬥?”
“幾鬥?能收回種子,就託天之福了。”一個老人高聲插話。
“那還種它?加上人力,豈不大大折本?”衛鞅頗有疑惑。
中年人嘆息道:“新君下令墾荒,想多收點兒糧食。可他如何知道,這鹼灘不生五穀哩。”
衛鞅看看農夫們,除了這個中年人,其餘幾乎全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不禁問:“這位大哥,我看盡是老人耕田,丁壯田力做甚了?”
“你說後生呀,都當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沒有當兵,對麼?”
“對,一井留一壯。咳,還不如當兵戰死,一了百了。”
“這位大哥,這裡爲何叫白裡?和這白灘地有關麼?”
一個老人面色漲紅,粗聲大氣道:“白灘地?扯!我白裡是功臣兒孫。”
衛鞅連忙拱手笑道:“在下無知,請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時大將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點頭:“白氏一族,祖居郿縣。獻公東遷櫟陽,把西邊的老秦人遷了許多到東邊,白氏遷了一半,老根還在郿縣。”
“白裡距魏國大軍如此近,你等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怕個甚來?”中年人憨厚地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說了,活計要緊也。”
衛鞅向農夫們深深一躬:“諸位父老,多有叨擾,就此別過。”農夫們拱拱手,紛紛跳下了水溝,蹚泥踩水地又忙了起來。
衛鞅站在溝邊,默默看了許久,兩眼不由得溼潤了。他突然生出一種願望——儘快到櫟陽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馬放開四蹄奔馳,走走歇歇,暮色降臨時終於到了櫟陽。殘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揚的閉城號角已經吹了兩遍,吊橋兩邊的鐵索已經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歸耕農夫們也加快了腳步。衛鞅遠遠打量了一陣這雄峻怪異的黑色城堡,終於在第三遍號角之前走馬入城了。
進得城來,衛鞅牽馬步行。櫟陽城很小,大約只有魏國一箇中等縣城的樣子。也不用問路,衛鞅憑着一路上農人對櫟陽的點滴介紹,轉悠了僅有的四條街道。這四條街都很短很窄,交織成“井”字形,秦國國府便在這“井”字的最上方口內,也就是最北邊。在國府右手的南北街上,衛鞅沒費力氣便撞到了白雪說的那家客棧。
這條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鋪和兩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磚房。這家客棧雖然也是青磚房屋,但卻比其他店鋪高出一大截。門廳用青石砌成,門口蹲着兩隻石牛。廊下高懸兩隻斗大的白絲風燈,“渭風”兩字遠遠可見。門廳內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擋住了庭院內的景象。聽沿路老秦人說,這家客棧的大門從來不關閉,門廳下則永遠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黑衣侍者。目下看來,果然如此。要在安邑,這家客棧只能算個末流小店,供小商販
們下榻而已。然則在這裡,在這條街上,它卻顯赫突出,猶如鶴立雞羣一般。衛鞅打量一番,覺得住在這裡似乎太過招搖,急切間卻又無處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說,確實不合適,過幾日再搬出不遲。
衛鞅牽馬來到門前。燈籠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過馬繮,又伸手示意衛鞅自己進去,他要牽馬從邊門進後院的馬廄。一通比劃,一句話也沒有,可意思卻是絲毫無差。衛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個啞巴,便將馬繮交到他手,自己進了院內。
繞過影壁,兩排客房夾着深深的庭院,整潔異常,只是房間都黑着燈,顯然沒有客人。衛鞅正在打量,一個年輕侍者走過來問:“敢問先生,可是從安邑來?”衛鞅點點頭。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經等候先生多日,請隨我來。”便領衛鞅穿過客房庭院,來到最後邊的小院。婆娑燈影下,可見這小院子方磚鋪地,中有兩棵大槐樹,幽靜整潔。侍者走到中間亮着燈的一間屋前高聲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房內主人朗聲笑道:“貴客來臨,有失遠迎了。”隨着話音,人已掀簾而出向衛鞅拱手施禮:“先生請進,侯嬴等候多日了。”衛鞅也拱手笑道:“煩勞費心,衛鞅謝過了。”侯嬴笑道:“莫要客氣,請進屋內敘談。”又對侍者吩咐,“即刻準備肥羊燉,酒菜搬到屋裡來,我與先生接風洗塵。”侍者答應一聲,快步去了。
主人侯嬴的正屋是三開間兩進,外間是一個小客廳,樸實得看不出任何特點,與客棧門面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樸迥然相異。侯嬴則是那種說不準年齡的中年男子,鬚髮黑中間白,舉止談吐皆剛健清朗。侯嬴稍稍打量了衛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見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虛也。來,請坐。”衛鞅坐進木幾前,侯嬴親自捧了茶水送到衛鞅面前,衛鞅歉意笑道:“匆匆來秦,多有叨擾了。”侯嬴爽朗大笑:“鞅兄莫要見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過幾日相府曹官。後因母親過世,我回到故鄉大梁守喪,便沒有再回安邑相府。後來大人臥病,我重回安邑,不想大人卻已經去了。我也便離開魏國,到秦國開了這家小店。十多年了,一直未與白姑娘見過面。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來,我都不認識了。我在安邑時,白姑娘才四五歲,這麼高一點兒。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爲你等後進盡綿薄之力,我委實高興也。”衛鞅見侯嬴以朋友口吻稱他爲“鞅兄”,又主動講述自己經歷,心知是個胸無塊壘的俠士,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棄官經商,卻爲何選在秦國?”侯嬴搖頭苦笑:“一言難盡,日後細講了。”
這時,侍者在門外道:“先生,酒菜齊備了。”
“拿進來。”侯嬴打起了布簾。
兩名侍者托盤提籃而入,將酒菜擺上長大的木案,卻是簡單實惠,一派秦地習俗。中間一個大陶盆,盛着一整隻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肥羊腿。旁邊四大碗素菜,分別是綠葵、藿菜、鮮韭、一盆無名野菜。另有兩隻小銅碗,卻盛着紅亮的米醋和黃亮的卵蒜泥。邊上一個大木盤,擺着一摞熱騰騰的白麪餅。酒器卻是大大的陶杯。
侯嬴笑道:“秦人無華,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簡。”
衛鞅內心大感欣慰,彷彿嗅到了山中與老師一起過的那段粗獷簡樸的生活。他和老師一起種菜,務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記憶猶新。看到面前簡樸的餐具和鮮綠的青菜,頓感一陣清新,不由得慨然道:“秦風真本色,羞煞世間珍饈也。”
侯嬴大笑道:“好!看來鞅兄也是個秦人種子。來,先乾一杯,爲兄洗塵。”
衛鞅端起造型憨樸的陶杯,笑道:“好!乾一杯。”倆人碰杯,一飲而盡。
“酒力如何?”侯嬴笑問。
衛鞅輕哈一氣,嘖嘖驚歎:“這是秦酒?竟如此凜冽?”
“然也。正是秦國鳳酒,酒力勝過趙酒多矣。”
“衛鞅正好烈酒,尋常以趙酒爲上品,不想秦國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爲民性之表。秦國有如此烈酒,可見秦人之凜然風骨。”
衛鞅一笑:“看侯兄模樣,很是喜歡秦國了?”
侯嬴笑着指指大陶盆道:“鞅兄,來一塊燉肥羊,將米醋和卵蒜泥調和,蘸食大嚼,味美無比。試試?上手,筷子不濟事。”
衛鞅按照叮囑,如法炮製,兩手撕扯開一大塊帶骨肥肉,吞下熱騰騰一口,竟是肥嫩濃香!不禁食慾大振,一陣撕扯,吃得兩腮糊滿湯汁,額頭涔涔冒汗。侯嬴遞過一方汗巾,衛鞅擦拭一番,悠然讚歎:“本色本味,痛快之極!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氣歪了嘴也。”
侯嬴見衛鞅毫無做作,大感對勁兒,不禁大笑道:“孔夫子豈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這四盆素菜都是秦人做法,開水中一氽,油鹽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這盆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麥田裡的野草菜。秦人多貧苦,這是尋常民戶的常菜。嚐嚐?”
衛鞅對葵、韭、藿這三種常見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尋思這野菜名目,聽見侯嬴指點,即刻夾了一筷入口。但覺一股泥土味兒中滲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澀,細嚼下嚥,舌間猶苦,嘆息道:“富家佐餐,可爲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來,喝起。你方纔問我是否喜歡上了秦國?實言相告,我的確喜歡秦國。這個國家很窮,但窮得硬正。民風樸實厚重,買東西言不二價。雖不知詩書,不通風華,但卻極有古風。住在秦國,窮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國開店,還是異國人,卻從未遇到過兵士強人的勒索敲詐,也不用向官府賄賂,只要你每年繳了稅,萬事皆無。打仗也不騷擾我。你說,舒心不舒心?你從安邑來,魏國是個甚味道?來,喝起!你看,我說話也帶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窮了。秦人有一句老話,知道不?”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衛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嬴一拍木案,“就是這句。來,喝起!鞅兄,你說秦國如此窮困,打了幾十年仗還硬硬地撐在這兒,憑甚?還不就憑着老秦人扭成一股勁兒的牛脾氣?你說,這樣的國家,要有了魏國那樣的財富,了得麼?來,喝起!”
衛鞅跟着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紅冒汗,心中卻是痛快舒暢,笑道:“侯兄以爲,秦國不好處在哪裡?”
侯嬴拍拍頭,思忖笑道:“真想不出來。還是一個字,窮,太窮。”
“不覺得缺人才麼?”
“着!就是缺人才。我如何連這等大事都忘記了?不缺人才,發求賢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賢令發出後,來了多少士子?”
“聽說是一百多,我這客棧還住過二三十個。前日國府闢了一座招賢館,他們都搬過去了。依我看,這些人做派不行。住在我這兒的那些人,天天嚷着給他們做魏國菜、齊國菜,私下罵秦國太窮,連個飲酒歌舞處也沒有。前日搬到招賢館的只有十三個,其餘大半都跑了。來,喝起!鞅兄,別小看這個窮字,窮土不紮根啊。能在這天一黑滿城黑的窮櫟陽待下來,談何容易?”
濃烈悠長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話,衛鞅到櫟陽的第一夜深深醉倒了。他看見了老師,看見了白雪,看見了公子卬和龐涓,還看見了渭水兩岸漫天的白塵白霧,看見了生草不生糧的荒涼鹼灘,看見了遍地涌動着的衣不蔽體的農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