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沽行宮大門外,工部右侍郎阮爾詢一身輕鬆的靜候着,這一段時間京城各部院寺監的大員們可謂是人人自危,都處於無盡的煎熬之中,而他卻在此時接到貞武的諭旨,主持天津海河河道整改工程,這對他而言,不啻於喜從天降。
他是康熙二十一年壬戌科一甲進士,今年才五十有六,宦海沉浮三十年,幾經起伏,成也正直,敗也正直,康熙四十五年他從僉都御史升爲太常寺卿,不過幾年時間,又因黨附太子而遭貶至從五品的廣東道御史,原以爲仕途就此受阻,不想,在康熙五十一年又被驟升爲工部侍郎,還未高興兩年,卻又碰上新皇登基。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原太子黨大員,太上皇破格擢拔的大臣,在新皇眼裡絕對是屬於打壓的對象,他亦早有心理準備,卻是未料到貞武根本沒動他的意思,反而還委以重任,這讓他如何不喜?這樁差事如能漂漂亮亮的辦下來,不僅能坐穩工部侍郎的位置,說不得還會受到貞武的賞識重用,升官他倒是不敢想,二品升一品,那不是一般的難,僅有政績是不行的,還得看機遇,不知道這次重任,對他而言,算不算是機遇?
正自胡思亂想,一個小太監已是腳步匆忙的走了出來,揚聲道:“皇上有旨,宣阮爾詢覲見。”
阮爾詢忙收住心神,躬身道:“微臣領旨。”說着便爬起身,快步跟隨太監而入。
進得殿內,阮爾詢飛快的瞥了貞武一眼,見他身着寶蘭色便裝正伏案疾書,忙在門口跪下道:“微臣阮爾詢恭請皇上聖安。”
貞武擡頭看了他一眼,看着年齡倒不大,不過五十出頭,這在二品大員中算是年輕的了,身形偏瘦。一張臉甚是白淨,頗有幾分儒雅,見他起身在身前跪下,才問道:“你是安徽徽州歙縣人人。宣城梅文鼎,梅成你可熟識?”
一聽這話,阮爾詢不由頗覺意外,忙躬身道:“回皇上,微臣祖籍徽州歙縣,後遷移至宣城縣,與梅文鼎。梅成多有往來。”
貞武微微點了下頭,才道:“此次勘測隊由誰領隊?”
“回皇上,京城精擅勘測的西洋傳教士雷孝思、白晉、杜德美以及一些士子如索柱﹑白映棠﹑貢額﹑勝住都已遠赴漠北蒙古勘探測繪地圖。精於勘測並且富有勘測經驗的僅有何國棟一人。”
何國棟?貞武根本就未聽聞過這名字,略微沉吟才道:“此人蔘加過哪些勘測?”
阮爾詢知道貞武這是對何國棟不放心,忙躬身稟道:“回皇上,此人數年來一直與雷孝思、白晉等人在各地勘測大清全圖,去歲因病回京靜養。”
是參與繪製《康熙皇輿全覽圖》的?那倒是個人才,微一沉吟。貞武邊朝外揚聲吩咐道:“宣何國棟覲見。”說着又看向阮爾詢,沉聲說道:“海河截彎取直,工程浩大。既爲瀉洪,又爲航運便利,更是解決旱荒的以工代賑工程,此事由你和施世綸共同負責。
今年春旱預計較爲嚴重,屆時涌入天津的災民不是小數,海河工程既是以工代賑,對災民的安置撫卹須得放在首位,飲食、放疫等皆須細緻周全,當然工程質量亦不能稍有含糊。
災民的工錢,亦須隨行就市。這是災民災後重建的本錢,不得剋扣或者是壓價,你與施世綸二人素有清名,朕倒是放心,不過,下面的官吏可就難說了。各級不僅要有專人覈算,還得有專人監督,你二人也務須隨時抽查,微服私訪,杜絕各級官吏剋扣侵吞災民錢糧,朕亦會派人暗訪,若一衆官吏有不法之事,朕不介意借幾顆人頭立威,此項工程不僅關係到朝廷的形象,亦關係到你二人一世清名,希望你二人好自爲之。”
阮爾詢聽的心裡一緊,歷來賑災,都是下面官吏的發財良機,那些個齷齪官吏的一些撈錢手段和門道他多少知道一點,要想完全杜絕,怕是有點難,但貞武這話卻是說的足夠明白了,出了事,他和施世綸都逃不了干係。
這差事難辦,但無疑也是個絕好的機會,差事若辦的漂亮,必然會受到貞武的賞識,微微沉吟了下,他才躬身道:“皇上訓誨,微臣謹記於心。”起身後,他又躬身道:“皇上,歷來是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下面官吏的貪賄侵吞手段花樣百出,層出不窮,微臣擔憂防不勝防。”
“無妨。”貞武淡淡的道:“朕已有旨意,敢有從災民口中奪食者,不論官吏,滿門抄斬,而且着爲永例,記入《大清會典》、《戶部則例》。真有要錢不要命的,無須等候旨意,就地處斬,再滅其滿門。”
聽着這淡淡的話語,阮爾詢登覺後背一陣涼颼颼的,滿門抄斬,那可真不是鬧着玩的,他忙躬身道:“微臣尊旨。”
貞武微微點了點頭,放緩了語氣道:“施世綸爲官清廉,性情卻稍有偏執,極愛偏幫弱勢,在銀錢上更是錙銖必較,你雖清廉,卻是出身大富之家,事事須以大局爲重。”
阮爾詢忙躬身道:“微臣尊旨。”
話一落音,一身便裝,不過三十出頭的何國棟已是快步走了進來,叩首道:“學生何國棟恭請皇上聖安。”
聽他語聲稍稍急促,請安後也不見起身,貞武知他心裡緊張,同時也頗爲奇怪,他怎得沒有官身?
略一沉吟,他便道:“都免禮,平身。”說着,便自桌上拿起一幅卷軸,道:“時間緊迫,海河工程須得儘快開工,第一期改道工程,由掛甲寺至楊莊,全長不倒三裡,削除了天津灣、老鴉灣與東河灣,縮短海河航道近五里,這是詳圖,你看看,勘探測繪要多長時間?”
何國棟聽見這情形不由有點發蒙,他並不熟悉宮裡禮儀,進來時太監教了些,卻是未教這種情形下,他該如何做,君前失儀不是小事,他不有求助的看向阮爾詢,見這情形,貞武不由微微一笑,索性將卷軸直接遞給阮爾詢,含笑道:“無須拘禮,仔細看看。”
見貞武態度溫和,何國棟不由稍微放鬆下來,走到阮爾詢身邊,一眼就在圖上尋找到畫上紅圈的掛甲寺和楊莊,微微沉吟,他便跪下回道:“回皇上,三日內便可勘繪劃線。”
聽的三日內便可完成,貞武讚賞是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便道:“修路架橋、築堤治河,勘探礦藏,測繪地圖、海圖,都離不開算學與勘探測繪,如今西學方興未艾,人才緊缺,此番海河勘測,乃難得的實踐機會,你務需多提攜後進。”微微一頓,他便接着道:“何國棟才學出衆,立志遠大,以身許國,着實授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
何國棟乃是舉人出身,平日與官員交往並不少,各部院主事是正六品官銜他是很清楚的,但他根本就沒想到貞武竟然會直接給他實授正六品官職,一時之間,根本就沒反應過來,連謝恩都忘了。
阮爾詢卻是又羨又妒,何國棟不過一舉人,得覲天顏已是莫大榮幸,沒想到竟然由白身而實授六品官職,這讓高中的一衆進士情何以堪?須知即便是一甲進士,外放亦不過是六品、七品的銜。
不過,他畢竟是久歷宦海,很快就反應過來,貞武連何國棟的具體情況都未問,僅知其這數年來與西洋傳教士雷孝思、白晉等人在外勘探測繪便實授其五品官職,這絕不是輕率隨性,真要是輕率,那便只能是授予虛銜,而不是實授工部清水司主事,再說,貞武亦非輕率荒唐之主,斷不會拿實職官缺開玩笑。
想通這點,再聯繫貞武的那番話,他立時就反應過來,貞武這是借破格擢拔何國棟以達到提倡西學的目的,看來,朝廷要開始大力提倡、鼓勵西學了,這何國棟運氣還真是好的離奇,想到這裡,他不由瞥了何國棟一眼,見其仍是楞楞的發呆,他不由輕聲提醒道:“還不叩謝天恩。”
何國棟這纔回過神來,意識到有君前失儀之嫌,忙強壓下心頭的興奮,沉穩的磕頭道:“微臣叩謝皇上隆恩。”
三日後,在一片喧天的鑼鼓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海河改道工程在掛甲寺正式破土動工,整個儀式由直隸總督、工部侍郎阮爾詢兩人主持,大半個天津城的百姓都興沖沖的跑來觀看助興。
貞武的御駕卻在隱隱的鞭炮聲中啓程回京,離京已近半月,京城平靜如常,他也沒有再逗留天津的必要,況且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起來,卻仍是滴雨未下,不要說是靠天吃飯的農民,便是城中的商販官紳也都意識到,今年怕又是一場大春旱,京城、天津及周圍府縣的米價已經開始聞風上揚了。
這種情形下,貞武確實得趕緊的回京去天壇圜丘祭天祈雨,否則一衆百姓非得把天旱的原因歸咎到他頭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