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曖停下腳步,他能感到來人並沒有惡意,而且有幾分熟悉。
一個瘦小的身子,從牆邊的陰影裡抽了出來。正是那隻跟蹤過自己的黑毛猴子。
郭曖對着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說——唉?你一個密探不好好躲在陰影裡,出來幹嘛?
黑毛猴子不理會他,徑自把一封信遞過來,又比劃了一番拆信的手勢。
藥師丸是會說唐語的,只是很少和人說話,當初和阿倍仲麻呂學說唐語,他算一個;後來在梨園,遭遇衆人刁難欺負,高力士見他可憐,就收到自己身邊,他也和高力士說唐語。平日裡,就算是玄宗皇帝,他也只是點頭或搖頭做答,很少言語。
藥師丸把信給到郭曖,又退進牆邊的影子裡,隱去了身形。
月光下,信的字跡清晰可辨,是硃砂寫成的,只有兩句話:“花萼相輝樓,美酒待卿來!”
郭曖自然知道花萼相輝樓是什麼地方。連同這硃砂的字跡他也識得,家中有幾道玄宗皇帝頒給父親的親筆聖旨,瀟灑俊逸,正是一樣的筆跡。
興慶宮外,門禁森嚴,幾隊龍武軍交叉巡視着。宵禁時分,別說這興慶宮,縱然是尋常的街巷,被逮到了也不好過。
“這老皇帝,也太調皮了!”
郭曖心中暗自笑道,當下運起元力,施展登天之術,平地拔起十餘丈高,半空中身子一旋,飛鳥一般落入了宮禁之內。
郭曖不敢張揚,看定了花萼樓的方向,緊縮了身形,施展夜行功夫,在牆角花叢間穿梭而過,很快來到了樓下。
花萼樓三層之上,燈火通明,沒有伶人歌舞,好像只有不多的人在飲酒對談。
郭曖伏在窗口,看清了裡面只有兩個人,是玄宗皇帝和高力士。看二人有說有笑的樣子,該是在回憶意氣風發的歲月吧。
郭曖有意窺探些個,不成想,高力士突然目光一冷,對着自己的方向狠狠射來。同時,一條胳膊平伸出去,護住了玄宗皇帝。
是高手,絕頂的高手!郭曖心下大驚,之前也曾和高力士見過幾面,當時自己的元識尚未覺醒,不知深淺。
看今天這情形,高力士的功夫,恐怕不在自己之下。難爲他平日裡一副謙恭奴媚的樣子。
郭曖不敢懈怠,現出身形,立在窗前,微微一笑,不好意思的用手捏了捏耳朵。
“正是郭子儀家的六公子。”高力士探頭低聲對玄宗皇帝奏道。
玄宗皇帝微微後仰,看着郭曖的樣子,也樂起來,招手示意他進來。
郭曖輕身翻入樓內,給玄宗皇帝施了大禮。高力士安排他坐在自己的身邊,正對着玄宗皇帝。
高力士自幼服侍玄宗,感情早已超越了君臣之誼,當朝的文武都是知道的。只是,自己一個毛頭孩子,能和當今的太上皇同桌共飲,就連軍功赫赫的父親,恐怕也是難以想象的。
高力士看出郭曖的窘態,笑着給他斟酒,末了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拘束。
玄宗皇帝並沒有急着說什麼,輕捋鬚髯,笑出聲來。玄宗端起酒杯。
郭曖、高力士也連忙舉杯應和,三人就這麼喝下了第一杯酒。
皇帝打量一番郭曖,終於說了話:“小子出落的一表人才,很有乃父的風采!”說完,朗聲笑起來。
看着眼前鬚髮皆白的皇帝,威嚴中又有幾分長者的和藹,郭曖舒了口氣,身子也漸漸放鬆起來。
“老皇爺招臣子前來,不知道有什麼旨意?”郭曖,叫的很討巧。
“你不用拘禮,你一無功名二無官職,不過是長安城裡一介浪蕩子,寡人也不過是一個閒居深宮的老人。今天召你來,不過是讓你陪我這個老人家喝喝酒。你看如何?”
“喝酒,小子我自然是樂意奉陪,老皇爺,請!”說罷,郭曖又敬了玄宗一杯。
“聽說,你曾與人對飲七天七夜,這事兒可是真的?”玄宗皇帝故作懷疑的問道,有些老頑童的意味。
“哈哈,這樣的小事兒,都瞞不過您!”郭曖心裡驚詫。
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點不假,天子想知道的事兒,就是你踩死了一隻螞蟻,他都能夠知道。
“你小子有我當年的風範。我少年之時,便常常同諸位弟兄在這花萼樓內歡飲達旦。彼時的光陰,是多麼快樂啊!”
玄宗皇帝同諸位弟兄的感情是很好的,登上大寶後,卻對自己的幾個兒子十分的苛刻,就連當今皇上做太子時,也是戰戰兢兢。
看着玄宗皇帝念及手足之情,郭曖心有所感,卻也不便多談,只是靜靜聽着。
“是啊!當時薛王、寧王兩位王爺,每次來都吵嚷着要喝皇上秘藏的高昌葡萄酒!想起來,真是孩子氣啊!”高力士被玄宗感染,不禁錦上添花,又描摹一番美好的光景。
兩位已近古稀的老人,在一位少年面前,肆無忌憚的談論着年輕時的快樂時光。種種的宮闈爭鬥、腥風血雨、榮耀權勢,都消融在淡淡的月色裡。
郭曖陪着酒,靜靜聽着,忽然覺得,這皇家的威嚴背後,也是一樣的人情冷暖,也許還有一些無奈吧。
大家看似漫無目的的談論着,漸漸的玄宗皇帝說起了郭曖的父親,郭子儀。
郭子儀乃是開元年間的武舉人,號異等,姿容俊美、武藝過人,深沉內斂的眼神裡,流露出過人的智慧與謀略。
玄宗很是喜歡,金殿之上便擢其補任左衛長史,以軍功累遷至單于都護府副都護、振遠軍使,天寶十三年,改任天德軍使兼九原太守。
談着談着,玄宗皇帝把話鋒轉入了正題。
“郭令公,是大唐的肱骨之臣,寡人也十分相信他對我李唐的忠心。有些事,他做的很對,你且放開手腳去做他吩咐的事情。只是,當年的舊事,我也忘的差不多了,你要是聽人說起什麼有趣的故事,別忘了來興慶宮,跟我這老叟說道說道!”
有當時大哥的提醒和最近幾日的探查,郭曖心下明白,當下應承下來。
看樣子,玄宗皇帝對當年的事也有所懷疑,而且也已知道了一些事情,只是他不說,也不知道老人家都知道哪些,不知道哪些。
玄宗交代完,擺了擺手。高力士輕輕遞來眼色,郭曖跪倒告退。
高力士帶着老人特有的微笑,把郭曖送出來,給了他一面金牌,方便他出入,又叮囑一番,才喚來一名校尉,送他出宮。
一路上沒有事情發生。雖然有金牌在手,郭曖也不願意張揚,用了夜行術,躲過巡邏的兵丁,很快回了郭府。
郭曖照例起了個大早,練過拳腳,用過早飯,獨自在房內思索近日來發生的種種事故。
九尾狐,已經出現了兩次。
高仙芝曾經在連雲堡獲得一批神秘的貨物。
高仙芝,曾經去見過一個人,而這個人改變了高仙芝的一些決定。
有些事,玄宗皇帝也想知道。
察事廳子。
左手刀客。
邊令誠。
幾個神秘的高句麗人。
幾個裝神弄鬼的人。
一股暗中妄圖顛覆大唐的勢力——以三足金烏爲標記。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邊令誠竟然牽扯出這麼多的勢力紛爭。
高仙芝去見的那個人是誰呢?杜環,真的一點都不瞭解麼?或許,他還認識什麼人,知道些事情也說不定。
還有玄宗身邊那個高力士,明明武功卓絕,卻甘願做一個閹人,任人白眼。他又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忽然,一陣小跑的腳步聲傳來,打斷了郭曖的思緒。
是前廳的家奴,稟報說,左街使鮮于燕大人來了,要找六公子。
郭家對鮮于燕的到來,還是很客氣的,畢竟他也是官場中的人物,人也正直、坦蕩。郭曖跟他交往,總比同那些和尚道士、歌姬木匠什麼混在一起的好。
郭曜知道是鮮于燕來找六弟,索性囑咐家奴帶鮮于燕去了郭曖所在的院落。鮮于燕,也不是第一次來了。
鮮于燕進門,一看郭曖正披散着頭髮,站立窗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張嘴吵吵道:“啊呀,你小子可夠清閒的,走,我這邊有一樁好事找你!”
“啊呀!怎麼着,請我喝酒還是吃肉啊?”郭曖一樂。
“就知道吃,沒點正經的。朝廷下來消息,廣平王已經押着邊令誠回長安了。要我們在中途接應。”鮮于燕漸漸正經起來。“你不是在查他的事麼,不如跟我一起去!你也好幫襯幫襯我!”
“哦?你金吾衛負責京城皇宮的安危,這樣的事,自然有其它幾衛前去接應,怎麼要你們去”郭曖不解。
“嗨。不是我們,左金吾衛就我自己去。”鮮于燕尷尬的一樂。
郭曖,更不解了,不答話,只是疑惑的看着鮮于燕。
“廣平王自有五千精銳,再加上陌刀將李嗣業大人的一萬人馬,會將他們護送到晉州府。本不用擔心什麼,但是上皇懷疑途中會有人暗刺邊令誠。所以,命我們二人暗中保護他!”
上皇,太上皇,就是玄宗皇帝。
“原來,你是受了興慶宮的旨意。”郭曖一陣壞笑,順勢用手指輕輕捏了捏耳朵。
“嘿嘿,這個不用瞞你!我本來就屢受上皇恩惠。帶兵打仗、開疆擴土我不會,這些小事,還是做得來的!”鮮于燕誠不欺我。
兩人說話間,郭曖已經換好了衣服,長刀,背囊,金銀用度,也都準備停當。
二人二騎,先是奔了西市,混入一隊浩蕩的商旅中,跟着出了西門——金光門,走出去二十餘里地,瞅準機會,甩掉了跟蹤的暗探,二人迴轉馬頭,這才取道長安城北,快馬加鞭,直奔晉州府而去。
晉州府在長安的西北偏北。八月時節,這裡的草木已經開始泛黃,秋日的感覺更濃郁一些,加上戰亂的緣故,更多一些淒涼。
郭曖和鮮于燕比廣平王和李嗣業的早一天到達,這也是計劃中的事情。
在與晉州府衙,隔着一條街的民宅裡,郭曖和鮮于燕吃過了晚飯,換上一身夜行衣裝。
傍晚時分,他們已經查點清楚。
察事廳子主管,賀蘭壽帶了二十名隨從;大理寺少卿獨孤歡帶了五名隨從;兩撥人馬已經先後進駐了太守府內。
廣平王的人馬到來,必然是要以太守府衙做行轅的。他們先行入內,以做接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我的弟兄明明查訪到,察事廳子的賀蘭壽和魚諾海,足足帶了一百多人出來,如今只有賀蘭壽帶了二十名手下來,想必魚諾海已經先行躲入了暗處。”晚飯時,鮮于燕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徐府一事後,鮮于燕就已暗中派人監視起察事廳子,如今看來果然有效。
“察事廳子是直接隸屬當今皇上的,難道?”郭曖話說了一半,沒有再說下去。
“不,察事廳子,是直接隸屬李輔國的!”鮮于燕糾正了他。
郭曖心裡一驚,當初李輔國輔佐太子稱帝有功,算是新皇的心腹之臣,聽鮮于燕這樣說,這其中倒似乎有些蹊蹺。
“別亂猜了,皇家的事,我們看看就好!”見郭曖沉思,鮮于燕打斷了他。
太守府衙,軒敞的中堂,火燭高燃,正中的酒席十分的排場。太守大人,連同幾位地方官員,正滿面堆笑的招待着賀蘭壽和獨孤歡。
賀蘭壽不過是一介太監總管,獨孤歡也只是一個少卿的品階。只是他們一個是當朝權宦李輔國的人,一個是當朝駙馬的大公子,自然不敢怠慢。
一桌人虛僞逢迎,賀蘭壽倒還懂得官場客套,獨孤歡依舊冷冰冰的面孔。看得也甚無趣。
二人從廊間的橫樑上下來,飛身出了太守府。
就在二人百無聊賴的時候,忽見城南方向,一道火箭升空,綠色的火焰帶着細微的尖嘯。
緊接着,就在火箭飛起的方向,一陣淒厲的鬼叫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兩個人都懂得些江湖黑話和軍機暗語。如此看來,一定是有兩股勢力狹路相逢,是以發出號令召集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