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恭敬的將玉如意呈遞給廣平王,廣平王一閃念間,順手接了過來。
高力士看出廣平王的詫異,看看玉如意,微微一笑,又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告辭走了。
廣平王見狀,轉手將玉如意藏入了懷中。
“郭賢侄,左街使,剛纔高總管的話,你們也聽到了。這次我們面對的,是一夥盤踞大唐地下百餘年的勢力,而且,他們中還有人懂得巫蠱異術,不知道除了能化成九尾、巨蛇之類的邪術之外,還有沒有更可怕的手段。這次由你們做先鋒,本王還真是有些擔憂。”
“多謝王爺掛懷。王爺也不用太過憂慮,既然我們上次能安全出來,此次前去,多做準備,思慮周祥,必然能有所收穫。”郭曖、鮮于燕聽完廣平王的話,立時起身,炳明心跡。
“恩,如此甚好。你慮事周全,本王也多少可以放心了。”
“倒是王爺身邊,不可不多加人手。上次在一線天、黃河岸的突襲,恐怕也有幾分是衝着王爺來的,還請王爺詳查。我這就施展梵音入密的手段,將王爺的處境報與師父,他老人家必可做完全安排。”
廣平王一聽自然十分的歡喜,趕忙安排郭曖進了一處密室,方便施展密術,與神佛溝通。
廣平王留在帥府調度軍機不說,在說郭曖、鮮于燕,又打馬回了西明寺。
西明寺裡,昨夜被調去兵衛和武僧,都已陸陸續續回到了寺內,朝覲的百姓們,依然紛至沓來,一切安然,沒有什麼異狀。
郭曖和鮮于燕歸還了馬匹,穿過人羣,徑直去了惠琳的僧房。
僧房的門大開着,惠琳不在,惠琳的侍僧也不在,杜環也不知去向了何處。
郭曖和鮮于燕,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不會吧?”鮮于燕小聲驚叫。
“不會的。”
郭曖迴轉心神,他知道鮮于燕一定是推測在二人離開之後,有人劫走了惠琳和杜環。但看僧房傢俱、擺設一如平常,毫無打鬥的痕跡,想來不會有人劫走惠琳。
話說狠點,以惠琳的修爲,殺他可以,但若生擒活捉,世間恐怕只有師父能做到這一點。
“我們四下找找看。”郭曖一擺手,引路出了惠琳的僧房。
雖然嘴上說的輕巧自信,對於當下的局面,郭曖卻也沒有十分的把握,當下取出一件子母香囊,把其中一件掛在了惠琳的臥房門上。
所謂子母香囊,自然是指這香囊有兩部分可獨立拆解的香囊組成,可分可合。一件掛在惠琳房門上,另一件還戴在郭曖身上。
二人出了惠琳的所居的院落,一路在菩提院裡尋尋覓覓。
路上竟沒有遇見一個人。
諾大菩提院,本來住着三十餘位高僧大德,連同他們的侍僧、隨從,不下百餘人。平日總能遇見三五位僧人來去,怎麼今天竟如此空寂,莫非整座菩提院的人,都不在了?
“你看!”鮮于燕的眼睛比郭曖還賊,一伸手指向湖對岸的涼亭,正是昨日惠琳與那位儒雅老者泉先生飲茶的地方。
不見惠琳,不見儒雅的老者,卻是撞了一身酒氣的那名瘋和尚,懷秀。
是他!諾大的菩提院內,只剩了懷秀和尚,在亭中獨自飲酒。想起杜環的話來,二人頓時提高了警惕。
難道這瘋僧真有通天的本事,將惠琳師兄••••••郭曖不再往下想,一邊大量着亭中的情形,一邊不緊不慢的走向了亭中。
又是黃昏,又是夕陽的金光遍灑了湖面。
秋日繁花凋零,卻也有黃的、紅的、翠綠的、暗綠的葉子,繽紛妖嬈,映在湖水之上。
石桌上,攤開的荷葉裡是一小堆牛肉乾,沒有杯子,一具油光鋥亮的大葫蘆,既做酒壺,也是杯子。
懷秀好像已經喝得有些滿足了,任憑袈裟垂地,兩手舒緩的放在腿上,仰着脖子,憑虛遠眺。此時的懷秀,超脫而空無,就連他渾身酸腐的酒氣,都變得讓人很舒服。
這瘋僧禪定的樣子,又是一代神僧的風範呢。郭曖心中不由得歎服。
二人放慢了腳步,並非恐懼,而是發自內心的出於對一位入定高僧的尊重。
此時的瘋僧,是懷秀,還是懷草,誰又說得清呢。許多超凡入聖的高人,反而都是些離經叛道的人。
三個人,分作兩邊,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之中。
忽然,郭曖意識到,這不竟是一種對持麼,瘋僧也好,神僧也罷,自己來可不是看這和尚入定的。
“和尚在看什麼?”郭曖輕語試探。
“和尚在看琉璃湖。” 懷秀兀自入定一般,絲毫未動,輕吐呢喃。
這座湖,叫做琉璃湖。
“可看見什麼?”郭曖再問。
“湖上無風。”懷秀作答。
“看來是心裡有風了。”郭曖笑對。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這位小兄弟,你又看到什麼呢?”懷秀忽然大笑,一雙眼裡射出異樣的光芒,轉過些身子,斜對着二人。
看來,懷秀要作懷草了。郭曖心下一驚。
“湖光如鏡,一座寶應塔。”
在西明寺的西北方,有一座高塔,名爲寶應塔,作藏經樓用,塔高九重,是西明寺最高的一座建築,水面上沒有風,塔影徑自映在湖面上。郭曖如此說,是以所見對所答。
“那藏經院裡有座寶應塔,湖中還有一座寶應塔,和尚看見一座寶應塔,你看見一座寶應塔,他看見一座寶應塔,我問你這寶應塔是何其多呢?”懷秀問起,再發禪機。
“一座。”
“那湖中的可還是寶應塔麼?”
“湖中幻象,自有真如。”
“你再看呢!”懷秀微笑,似問非問,伸出一指,指向湖面。
郭曖聞聲看去,卻見整座琉璃湖好似與天地倒轉一般,湖中的寶應塔直戳戳頂天立地,矗在那裡,一樣的寶頂,一樣的八角塔身,一樣的九重飛天。
真真切切。
郭曖不由一驚,連忙擡頭,望向西北方的藏經院,寶應塔紋絲不動,還在那裡。
郭曖旋即又望向琉璃湖,寶應塔紋絲不動,矗立在湖中世界。
“你再看呢。”懷秀的聲音傳來。
話語甫落,就見懷秀一揚手,葫蘆中的酒液激射而出,散做一團水霧,只見晶晶瑩瑩,千千萬萬的水珠浮散在琉璃湖上空。
初時,那些水珠不過黃豆大小,密密麻麻接連在一起,如一團青蛙的卵。
神奇的是,郭曖非常確信,在每一顆黃豆大小的水珠中,都映着一座西明寺,琉璃湖裡,映着一座寶應塔。
水珠漸漸變成海碗那麼大,慢慢的又變作銅鼓那麼大,細小的水珠在不遠處化作無數巨大的泡影。
每一朵泡影裡都有一座西明寺,琉璃湖裡,映着一座寶應塔。
“小孩子的把戲。”郭曖心中尋思,還沒等想到怎麼說,卻見泡影中的圖景,又發生了變化。
每一朵泡影裡漸漸映出整座長安城的景象,恢宏的建築羣落,連綿與羣山相接,落日的餘暉灑落,更顯繁華富麗。
泡影與泡影相連,泡影與泡影相接,重重疊疊,無數的日落照耀下的長安,彷彿無數並行的世界,在郭曖的眼前統統鋪展開來。
無數的遍灑金光的琉璃湖,無數的寶應塔。
是幻術麼?郭曖心中尋思,輕曲食指,便想彈指破空,盡消眼前的幻景。
“郭曖,你看!”忽然,鮮于燕拍了一下郭曖的肩膀,粗胖的手指向着頭頂上一朵泡影指去。
啊——郭曖心中一聲驚叫。
自己和鮮于燕,連同那懷秀和尚,竟然不知何時早已倒懸在了半空,下方世界,長安城西明寺內,琉璃湖畔,真真切切,自己正仰頭審視着自己。
在那裡,同樣有矮胖的鮮于燕,抄着酒葫蘆的懷秀和尚。
什麼?什麼時候,自己竟被鎖在了半空中的泡影之中麼?
郭曖心中狐疑,連忙低頭平視開去,琉璃湖中映着寶應塔,目光掠過藏經院中的寶應塔,落日的餘暉遍灑長安宏偉的建築羣落,遠山上,霞光如火。
自己還在地上?
郭曖回神,再尋那些泡影,卻發現不知何時那些湖面上的泡影早已消失了。
沒有見到泡影破碎啊,怎麼回事?
郭曖方以爲那些泡影在自己未察覺時消失了。卻又見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突然出現了一重重的日落照耀下的長安。
在每一座琉璃湖畔,都有一個自己,連同鮮于燕,睜大了眼睛,小心觀察着眼前的一切。
每一個世界裡,唯獨懷秀和尚,咪咪笑着,不時的喝一口葫蘆裡的酒。
郭曖彷彿能夠感受,每一個世界裡的自己,正看向自己,那種心神間的交流,是不會假的。那不是幻影麼?怎麼會如此的感受真切。
是幻影?還是被瘋和尚施了術法,將自己和鮮于燕困在了懸空的泡影之中?
自己什麼時候中的幻術?現在腳下所踩踏的可是實實在在的大地?
郭曖胸中一緊,心肺如被纏絞一般,一種巨大的自我懷疑的力量,壓迫着他。
郭曖彷彿看到每一重世界裡,自己正忍受着巨大的自我懷疑的痛苦。
那些泡影剛剛在急劇變大,現在應該是大的超越了自己的目力所及,所以,只看得見泡影中的虛幻世界。
所以,那些泡影還在。只要以內勁兒,擊破那些泡影,這些幻境就該消失了吧?
郭曖漸漸冷靜下來,開始迅速的思考自己和鮮于燕的處境。
鮮于燕似乎並不懂得幻術之類,剛剛的驚訝早已過去,他知道郭曖是懂得些密宗異法的,靜靜的守在郭曖身邊,等他對策。
眼前的幻景十分詭異,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皆是一重重的長安世界。
仰頭看時,便覺身子倒轉,下方世界,亦有人一個自己仰着脖子,看上來。
低頭看時,腳下亦有一座倒懸的長安城,琉璃湖邊,一個自己,低頭看着自己。
左看,右看,斜看,皆有一處長安城,一座西明寺,一片琉璃湖,湖岸一個自己,看過來。
如果眼前皆是幻景,爲何明明又能感受到心魂的交流呢?
倘若一切皆空,爲何又能看見眼前的種種呢?難道不是“我”親眼所見麼?
郭曖提運元力在右手食指、中指,本想力破眼前幻景,心中思慮種種,一時竟不能出手。
郭曖上下求索不得其解,沉重的看向鮮于燕。
“怎麼?這些影子很厲害麼?”鮮于燕渾然不覺似的問道。
“恩?你怎麼確定這些都是影子?”郭曖驚異。
“我即站在這裡,那些自然都是影子了。”鮮于燕一努嘴。
郭曖詫異的看着他,問:“你感受不到那些幻境中的自己?他們好像並不是影子麼?你不覺得你所思所想,那些鏡中的自己,完全是心意相通的麼?”
“你傻啊!你——”鮮于燕剛想說什麼,忽然發現不對,“操,那瘋和尚呢?”
人在困境中,往往會陷入自我的沉思中,就算想起什麼人,也只會想到找朋友詢問解答。方纔,郭曖一時困惑,竟忘了身邊的懷秀和尚。
郭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開始就把懷秀當做了敵人,把這幻境的種種,當做了懷秀對自己的考驗。
是自己先入爲主了,看來自己距離上乘的佛法修行,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啊。郭曖如此思忖着。
剎那間的念頭閃過,郭曖多了一份氣定神閒。然而千千萬萬的幻境還在,亭子裡,卻不見了懷秀和尚。
二人四下尋找,只見琉璃湖,再起異象,一片耀眼的金光,令人目眩神迷。
琉璃湖中,一朵朵金蓮生出水面,金光陸離,七彩生輝,鋪展開來,猶如一座浮橋,一直蔓延到湖中的寶應塔前。
懷秀和尚一副醉態,搖晃着身形,踩過金蓮,向着寶應塔走去。
原本不大的湖面,竟似一片汪洋,寶應塔如在眼前,又似在遙不可及的海外天邊。
懷秀和尚仰着脖子,喝了一通酒,對着亭子裡的二人晃了晃酒葫蘆,招手一般,邀二人同去。
“喂,瘋和尚跟我們招手,要不要跟過去?眼下這情形已經夠我們受得了。”
鮮于燕看看郭曖,又左右看看,意思是眼前這千千萬萬的幻境還沒破除,再跟那和尚前去,恐怕更加的危險。
郭曖微微一笑,此刻心底竟用處無限的勇氣和力量:“走吧。如果他真的是敵人,我們遲早也要一會的。眼下整座菩提院都空了,只他一人在此,恐怕就是在衝你我二人來的。”
“恩••••••可是,那些蓮花?我••••••”鮮于燕,怎麼看都覺得那些金蓮有古怪,擔心一腳踩上去,掉湖裡還好,就怕掉在什麼陷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