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大營九路節度使聯軍,數十位大大小小的將領。雖說都是爲朝廷效力,各自卻都有自己所仰仗的人。
其中汴州兵馬使張虛,便是張皇后一族之人。兩相聯絡,張虛早在建寧王身邊安排了自己的人。
建寧王率軍拔營而走,當夜便有飛鴿傳書將消息傳回了長安。
本來,張皇后將王才人投入大牢,肅宗是不滿意的。只是礙着人證物證俱在,不好明說什麼,便含糊其辭在那裝糊塗,將事情壓下來,希望事情緩和以後,再行將王才人赦免,免得日後建寧王李倓知道了,追問起來不好交代。
沒想到消息這麼快就傳到了建寧王耳朵裡,而且還做出如此魯莽的事情。
李倓、李豫,是肅宗最爲喜愛的兩個兒子。尤其自安祿山叛亂以來,輔佐自己在靈武登基,奪回長安,爲挽救這風雨飄搖的大唐江山流血流汗,他都看在眼裡。
肅宗當然知道建寧王所犯之罪可小可大,他也當然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此任憑張皇后在一旁添油加醋,肅宗也只是含糊其辭的下了一道聖旨,令賀蘭壽連夜順着洛陽的方向趕去,半路攔下建寧王。
眼見着除掉眼中釘的機會就要白白溜走,張皇后豈能善罷甘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引他建寧王兵壓長安,到時候就坐實他謀反的罪名。
想到這裡,張皇后回到了自己的寢宮,立馬召來了李輔國和賀蘭壽。
叮囑賀蘭壽,只許在臨潼城外候着,不許往洛陽方向多走一步,只待他建寧王兵近長安。
所以,當昇平郡主回到廣平王府的時候,建寧王領兵逼近長安的消息,也早有飛鴿傳書到了宮裡。
朝野上下爲之一振,各方奔走,許多原來支持李倓的人不由得憂心忡忡,爲建寧王以及自己的未來擔憂起來。
張皇后、李輔國更是鼓動了一批黨羽到了肅宗面前,巧言令色、百般遊說,希望能借此機會徹底拔出建寧王一脈。
“皇上,建寧王身爲三軍副帥臨陣脫逃,又冒然領兵進犯長安,此舉實在不該輕縱,否則朝綱難繼啊。”
“是啊,皇上,眼看一舉滅賊在即,建寧王卻臨陣脫逃,貽誤戰機在前,兵犯長安在後,實在不是做臣子的該有的行爲。”
“……”
肅宗知道這些人是李輔國和張皇后的一系的人。
李倓與李輔國素來不和,往日裡也沒少在自己面前檢舉李輔國的不是,現在這些人自然是極盡口舌之能事。
張皇后爲了自己兒子的前途,也沒少搬弄廣平王和建寧王的是非。
肅宗極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以免這些人的口舌是非影響自己做出錯誤的判斷。
“皇上,老奴知道皇上胸懷四海寬仁有加,只是,建寧王這樣做,分明是不把皇上您放在眼裡啊,如今他領兵萬人逼近長安,可憐長安防務空虛,他,他,他這是要謀反啊。”
李輔國見肅宗閉目不語,乾脆把話挑明瞭,說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張皇后一聽心中大喜,臉上卻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的,也跪了下去,哭哭啼啼的叫喊起來:“皇上,皇上,這都是臣妾的錯,都是臣妾的錯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那王才人抓起來,這才惹得建寧王率大軍前來,害得皇上您身陷險境啊。皇上,都是臣妾的錯,建寧王要殺要剮就衝臣妾來好了,再怎麼說他也不該對皇上您大興干戈啊。”
正在衆人圍着肅宗喧鬧的時候,忽來一人堂堂皇皇行過面君的大禮,奉上一件木盒,正言奏道:“皇上,娘娘,下官在王才人處搜到了這件東西,茲事體大,實在不敢隱瞞,特來呈現皇上、娘娘。”
“什麼東西?呈上來吧。”
張皇后一見,正是自己的心腹,薛尚宮薛衣柳。
“下官不敢。還請皇上、娘娘恕臣死罪。”
肅宗一聽,知道其中必有蹊蹺,終於睜開了眼睛。
“薛尚宮,朕恕你無罪,快快說來你這木盒裡裝得到底是什麼?”
薛衣柳這才起身把木盒交給了李輔國呈獻肅宗。同時奏道:“回皇上,是建寧王意圖謀害手足的物證。”
“啊——佋兒、侗兒,”張皇后一聽,登時驚叫一聲“他要對佋兒、侗兒下手了嗎?哎呦,皇上,您可替臣妾做主啊。”
“回娘娘,建寧王,他,他是意圖刺殺廣平王。”
“大膽。”肅宗還沒來得及打開木盒,聽薛衣柳和張皇后這麼一鬧,一氣之下把木盒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是啊。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建寧王與廣平王手足情深,怎麼可能會意圖行刺。薛尚宮你可知道欺君可是死罪。”
“臣知道,正因爲臣知道,所以纔不得不將這些東西呈現給皇上和娘娘,倘若因爲臣的膽怯而不敢揭發此事,日後釀成大禍,纔是真的欺君罔上,罪該萬死。”
肅宗的心緒有些亂了。他自然不願意相信薛衣柳的言辭。
他第一時間的反應也和張皇后一樣。以爲建寧王會抓了張皇后的孩子,好做要挾,替母親出頭。
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李倓會對李豫下手。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的。
一個巨大的陰影漸漸清晰起來,一百多年前玄武門外的刀光和劍影閃過他的心頭。
李輔國擡眼瞧了瞧,知道肅宗終於被說動了,把呈給皇帝的木盒又拿回來,自己打開了。
李輔國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猙獰的笑意,彷彿那木盒盤踞着一條劇毒無比而又狡猾的毒蛇,只要他輕輕一碰機關,毒蛇就會忽地飛起,撲向那個令自己厭惡許久的人。
肅宗擺了擺手,示意閒雜人員退出,只留了張皇后、李輔國、薛衣柳在場。
此時,肅宗的心裡已經被各種巨大的矛盾充塞激盪。
生在帝王之家,想要有一份真摯的親情是很難的。父子生怨,手足相殘的事情數不數勝數。
他又想起自己蟄伏東宮的時候,又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呢。他的大半生幾乎都是在父皇,也就是玄宗皇帝的陰影下度過的。
有時候只是因爲一件小事,就要受到嚴厲的指責。
還記得一次隨父皇到渭川狩獵,所獲頗豐,玄宗皇帝十分的高興。晚宴間隙,隨行的文臣武將自然也十分的放鬆,一邊欣賞着梨園新排的田獵舞,一邊肆意的歡飲。
自己一直緊繃的神經也難得鬆懈下來,在吃完一塊父親賞賜的烤鹿腿後,隨手拿起了一塊麪餅擦拭着小刀上的油漬。
誰知道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一塊麪餅而已,卻被父皇看在眼裡,向自己投來一道充滿了斥責之意的怒視。
自己只好趕忙把本要扔掉的麪餅,送進了嘴裡。父皇嚴厲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
有時候他也怨恨,怪自己生在帝王之家,怪父皇不能體恤自己,甚至對自己這個親兒子還不如那些大臣更寬容仁愛。
時間久了,他只得深以爲這帝王家本就是薄情的。
本來李豫和李倓,是多麼要好的兩個孩子啊,雖然不是一母所生,卻是那麼情意洽洽。
就在肅宗思緒雜涌的時候,李輔國和張皇后已經將盒子中的物品查閱整理出來。
李輔國把木盒裡的東西大致分了幾類,擺在肅宗的面前。
有十三封書信。
時間自去年開始,大多是建寧王向自己的母親,也就是王才人傾吐心中怨苦的。
每一篇中都不可避免的表達了自己對兄長廣平王李豫的嫉妒之心,從個人才華武功,到俸祿官階,無不挑剔抱怨。覺得父皇太不公平,明明在這些年來,自己幫助父親的不少,卻得不到公正的對待。哥哥是天下兵馬大元帥,自己只是個副帥,還要受到李泌、郭子儀的牽制。
甚至,其中還提到了建寧王對太子的位的揣度,認爲父親一定會偏心把太子之位傳給兄長李豫的,自己的心血和努力父親都不看在眼裡。
而兩個月前的一封信裡更是赤裸裸的表達了自己對兄長的恨意,甚至提到了太宗皇帝欲成大事不講婦孺之仁,暗示着建寧王可能要對廣平王下殺手。
雖然看不到王才人寫給建寧王的書信,然而看來往對答,似乎王才人也在勸解開導自己這個爲權力癡迷心竅的兒子,希望他應以大唐天下爲重兄弟情義爲重,不可放縱自己的妄念。
很明顯,母妃的悉心勸解建寧王並沒有聽進心裡去,言辭愈加的激烈狂妄。
另外一宗物件裡,也有一封信。
信裡囑咐母妃,幫忙察訪廣平王的飲食習慣、廣平王府的地形圖。自己雖然和李豫交往甚多,而食材採辦烹飪、王府內的道路細節則不甚了了。還說附上了五封金錠,好讓母親方便打點用人。
在這封信的一邊,就攤開着一張地圖。的確是廣平王府的地圖,甚至從王府到皇宮的路線各處,也有描繪。其中還添加了幾處註解,說明那裡地形隱蔽可作爲行刺的地點。
還有一份食單。都是廣平王愛吃的各色酒餚。食材採買的商家地點、庖丁廚師的家庭妻小,都有十分詳細的說明。
金錠只剩下一封。顯示着爲了籌備這些情報,王才人已經花掉了不少。
肅宗看着眼前的所謂物證,當他意識到這些事就發生在自己兒子之間時,他的心如刀絞一般,身體不停的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