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夜疑
然而,逼迫父親退位禪讓這樣的事情,終究有違綱常,就連安慶緒也被激怒了啊。
嚴莊淡然對視安慶緒憤怒的雙眼,大有一番酸腐文人特有的視死如歸之感。
詭譎的氣氛足足僵持了一盞茶的時間。
安慶緒這才猛然向後一靠,重重的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他捻弄着手中小巧玲瓏的銀盃,陷入良久沉思。
“老嚴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啊,皇上他現在不是不想理會朝政,他也想啊,可是他的頭疼啊,這酒一停下來就頭痛欲裂,你們是沒見過他痛苦的樣子,哎,也是惹人心疼啊,可他一喝酒,又——又,又發瘋了,稍不如意逮誰抽誰,運氣不好的被他捉住,小命都沒了。
現在咱這大燕國事實上就是羣雄無首啊,他這皇帝啊是沒的指望了,你要是再不上進,咱們不如干脆都乖乖兒的投降算了。”
“不許胡說。”安慶緒白了李豬兒一眼。
“嘻嘻嘻嘻,胡說,胡說,眼前咱洛陽城裡這點兒家底兒你還不清楚啊,那麼多糧食那多金銀珠寶全都運回了范陽,現在可好?被唐軍圍了城,自己把自己糧草斷了。”
李豬兒埋怨起來,兩隻小胖手不停比劃着。
“嗨,誰說不是,當初我們一幫臣子就勸誡皇上,那些金銀糧草放在洛陽就挺好,能收買的就收買,不服的就打,都是要花錢用兵的。哎,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眼下最要緊——還是您晉王須早日上進,如此咱們這些人還能有些活路。”
嚴莊見他把話說開了,連連附和。
安慶緒仍是靜默不語。李豬兒有些急躁了,瞥了一眼端坐旁觀的真田景綱和孔雀法王,眼珠兒一轉,又來了主意。
“還有真田先生、法王大人,也是爲了咱們出謀劃策辛苦經營,這些日子眼看陣法將成,可就算如此,沒有你站出來領導大家,這些辛苦不都白費了嗎,枉費了真田先生和法王大人一片苦心啊。”
安慶緒終於鬆動了,低頭沉語:“你們說的本王心裡都明白,只是——”
“只是什麼?有什麼好只是的。”
“事到如此,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
“你們別忘了,還有大祭司那邊呢,這件事如果被奶奶知道了,她一定不會答應的。”
安慶緒提到大祭司的時候,李豬兒和嚴莊都冷靜了下來,尤其是李豬兒,本來一直嬉皮笑臉的,可一聽到大祭司這三個字,臉頓時僵住了。
李豬兒眨巴眨巴眼睛,低聲說起:“奶奶那邊倒的確是個麻煩,她一直認定了你父親就是逆龍天子,這件事被她知道了,我們一個都活不成。”
“大祭司都這麼多年都沒下過山了,沒人去告訴她,她怎麼會知道呢?”嚴莊見二人打了退堂鼓,趕忙鼓動一番。
“恩,這倒也是,那個地方警戒森嚴,而且兇險萬分,任誰也不想去那個地方的,就算要進山,也除非是她老人家派出使者前來迎接,否則連那片吸血鬼林都別想過去。”
“所以啊,她老人家根本不會知道的,晉王您就放心吧。”嚴莊補充道。
“哼,你們別忘了還有那些家眷呢。”安慶緒仰天無奈道。
“是啊,是啊,老嚴,你跟老崔的父母妻子不也在燕山龍脈,被老太太看着呢嗎。”李豬兒恍然醒悟。
“這——”
“有那些家眷做人質,衆人還是會追隨父親,而不會擁戴本王的。”
“既然如此,倒也省卻了許多麻煩——不如派出一隊幽騎軍,可以突破唐軍防線,進入燕山龍脈,把家眷們全都接出來,這樣一來大家不都又反過來擁護王爺了嗎?卑職能夠模仿皇上的筆跡,大可以模仿皇上的口氣擬寫一封書信,要大祭司把家眷放行。”
“不行,不行,不行,”李豬兒打斷了嚴莊的話,不無擔憂的說道:“我剛纔都說過了,那地方兒兇險萬分,就算是派出整隊的幽騎軍,都未必能進得了山,除非是大祭司派使者下山來接。”
“那按你這麼說,山下的人上不去,大祭司永遠不知道山下的情況,也就永遠不會派出使者來接人了,那些家眷豈非一輩子老死山中。”嚴莊詫異道。
“皇上可以,皇上那隻鐵頭雕,能飛越崇山峻嶺,避開山中的魔物,把信送到大祭司那裡,這是唯一的向龍脈山中送信的方法。”
李豬兒這麼說着,臉上卻並無一點高興的意思。
“你這說了也是白說,那鐵頭雕你說它是個鳥兒,我看那就是個怪物,除了皇上誰也別想靠近它,自打來到洛陽,好幾個不懂事的小太監好奇,就往前奪走了幾步,就被那畜生捉住撕碎吃了,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辦法。”
嚴莊也很清楚那鐵頭雕的事情,搖頭嘆息道。
“嘿嘿,”李豬兒本來玩世不恭的笑意裡多了些陰森,斜瞅着安慶緒,刻意放慢了語速,說道:“辦法也不是沒有,飼養鐵頭雕本來就是安家的獨門密術,都說這鐵頭雕一生只認一主,不過據我所知,還是有使其改信易主的法子的,你說是不是啊,王爺——”
安慶緒凝目望了望李豬兒,無奈的笑了笑,“這件事回頭再說吧。”
嚴莊一聽,眼睛裡閃爍光芒,趕忙追問:“王爺,真的有法子?”
安慶緒搖頭擺手,示意他不要再繼續方纔的話題。
嚴莊悻悻的看了看李豬兒,李豬兒撇撇嘴沒有理會嚴莊的眼神,嘻嘻笑着夾起一塊肥肉放進了嘴裡,樂呵呵的咬嚼着。
方纔幾個人只顧自己談話,冷落了真田景綱和孔雀法王,安慶緒止住了話題,連忙舉杯招呼二位陪了不是,衆人又接連吃了幾杯酒。
真田景綱生在扶桑島國,自幼嚮往大唐的山川地理和風俗人情,方纔聽他們說起燕山龍脈和鬼林的事情,心中十分的好奇,禁不住向安慶緒問了起來。
安慶緒尷尬的笑了笑,說:“時至今日,這件事也沒有什麼不好講的,不過本王也是所知甚少,還是李豬兒你來說說吧,平日裡父親和奶奶都把那裡當做禁忌,就是我問起,也神神秘秘的三緘其口。”
李豬兒一聽,這才笑嘻嘻的把燕山龍脈裡的情況說道了一遍。
郭曖將屋中人所言一一記下,沒想到很快便發生了史思明要求唐軍協助前往燕山龍脈,救出家眷的事情。
那山中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戰狼軍團,非是人力能克,郭曖自然想到了好朋友鮮于燕,這才連夜趕回長安,搬取救兵。
燕山龍脈禁地。
夕陽的餘暉遍灑連綿山巔,空谷之內的天光已然漸暗。
最後一名蠻豬鐵衛不斷的後退着,直到臃腫的臀部抵住了身後的巖壁,再也無路可退。
蒼狼王上前,一爪劃開了蠻豬脖頸的動脈,鮮血頓時噴涌出來,很快由於失血過多,蠻豬鐵衛漸漸恢復了人形。
所有的蠻豬鐵衛一字排開,陳列在一邊。
幾隻幼狼上前,試探性的嗅着屍體發出的氣味,不斷擡頭望望蒼狼王——這些屍體是不是也可以吃掉呢?
蒼狼王制止了試圖分吃屍體的幼狼,望向郭曖,詢問如何處理這些敵人的屍首。
顏真卿的部隊已經休整完畢,可以繼續戰鬥的尚有五百餘人,仍按浩然正氣分成兩個方陣,傷殘兵將一百餘人特別安置在一處。
大家最終決定原地安營紮寨——夜間山地戰鬥對於不熟悉環境的唐軍來說十分不利。
出於對死者的尊重,除了那些戰死的唐軍將士,叛軍、夜狼、蠻豬鐵衛的屍體、屍塊,也儘量收攏好,莊重的陳列在一處空地上。
蒼狼王率領狼羣守護在外圍——原地休息並不代表這裡是安全的,這裡仍是敵人的巢穴之內,豈能真的安睡。
中間是浩然營、正氣營的弟兄組成的防禦帶,正中心的安全區,是顏真卿等人,還有傷殘人員的營地。
顏真卿、馬相如、李護三位指揮官,連同所有戰鬥人員分成三批,以半個時辰爲限輪番守夜。
既在敵營腹地,也不在乎什麼暴露不暴露的,更何況敵人還可能有馴化的野獸作爲戰鬥工具前來騷擾,索性燃起了大堆大堆的篝火,人們把水加熱、把肉乾和麪餅從新燒烤了一番,滿足的大口吃喝着、咬嚼着。
健兒們熱情高漲,全然不顧山風裡混雜的野獸和血氣的腥臭味兒,他們肆意敲打着刀鞘劍匣,有唱軍歌的,有唱小曲兒葷調兒的,渾然看不出就是這樣一羣人——爲了保護父母妻兒,爲了守護心中的正義,與惡魔抵死相鬥、拋灑熱血。
獨孤歡引薦,顏真卿同郭曖寒暄了幾句,大家便趕緊分頭睡了。
有狼羣和篝火在,戰鬥了一天的人們睡得很安穩。
無論天時還是地利,夜間偷襲對於敵人來說都是十分有利的,而且白日裡對方節節受挫,一定不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
從戌時開始,直到出了子時,第一波守夜的人已經睡了兩次,開始第三次守夜了。山谷裡依然平安靜謐,只是偶爾有火焰的噼啪聲,野獸和鳥蟲的名叫,這些也只是令大家睡得更香甜罷了。
當前負責守夜的是馬相如,脾氣火爆的漢子,是一個倒頭能睡,醒來便能立即投入戰鬥的勇猛之士。他帶了幾個弟兄,不斷圍繞着大家走來走去,叮囑各處負責守護的兵卒打起精神,注意密林中的動向。
今晚的月色倒是不錯,呵呵。
馬相如擡頭看看天,心中仍是放心不下——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確信,今夜一定有一場十分慘烈的夜襲,他甚至開始暗暗希望這場戰鬥趕緊到來,因爲越是到了黎明時分,人們就會愈發的睏倦,失去快速反應的能力。
這羣狗日的,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名堂,不會又有什麼野獸之類的東西吧。狗日的,白天死傷那麼慘重,晚上大好的偷襲機會,卻如此沉得住氣,真的會是一個老太婆在這裡坐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