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當用一個生鐵罐子燒好水,沏了三杯熱茶。冰窟中的溼冷不同尋常,他自己常在那裡活動,倒也習慣了,只是郭曖和鮮于燕難免有着經不住,鼻子裡青涕下流。大家喝了幾口熱茶,身上感覺暖和了許多,呼吸也順暢開來。
韓當也不等二人發問,他當然知道他倆的疑問。三十多年前的案子發生時,鮮于燕也還只是個孩子,郭曖更未出生。這幾十年來,大都長安內的風雲波詭,自己看在眼裡,他們卻未必能夠知道。
看二人好些,他又慢慢說道起來,大概憋了大半輩子的話,都要在今天一股腦說出來了吧。
“發現鋼針上刻有三足金烏和龍鳳圖形後,我就開始留意帶有這些圖樣的人物、物件,甚至宮殿瓦舍。當然,其中更多的是與這案子無關的,我也一一排查掉了。這耗費了我很大的精力,但所獲並不多,幾乎可以說是沒有。
同時,我又從近幾十年大大小小的謀反叛亂結黨營私案件入手,跟大理寺、刑部的官員買通關係,也算知道了不少內情。我發現,真也好,假也好,誣告也好,實有也好。許多結黨謀叛的案件背後,似乎都有一股勢力在暗中操縱。甚至後來,他們已不能滿足於躲在幕後,開始積極網羅邊塞手握重兵的將帥。
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那個叫邊令誠的太監。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相貌俊美的年輕人,樣貌姣好,我覺得就算他不做太監,也一定是個柔媚的男子。
我發現他勤於和駐守各鎮的將帥交往,每每有邊關將領到長安述職,他總會積極的和那些將領宴飲往來。他當時只是一個品階不高的小太監,論情理、論財力,他做的這些都是讓我疑竇叢生。
不過,我現在倒是很奇怪。當初和他交往最深的一個人,應該是威震西域的高仙芝將軍纔對,每次高仙芝回長安,他們必定在西市的摘花樓宴飲達旦,交情很好纔對。奈何,當日在潼關,邊令誠要逼殺高仙芝呢?這件事,到現在我也想不清楚。”
郭曖心想,他們何止是交往深切,還是表兄弟呢。不過,以韓當的縝密,都沒發現他們二人的這層關係,看來兩人後來有意掩蓋了這些。
“後來我查訪到,邊令誠交往的衆將中大都是高句麗人。高句麗在亡國之前,其皇族的圖騰就是三足金烏。當年,高仙芝、邊令誠在西域時,大肆侵略西域諸國,盡掠石國、突騎施的財富,事後將所掠金銀大部分都發放給了兵卒,收買人心。玄宗皇帝知道內情後,對相關人等只記功勳,卻不給獎賞,刻意冷落了安西諸將。後來,更一步步把高仙芝調離了安西六鎮,封了個右羽林大將軍的榮號,漸漸剝奪了他手中的軍權。
當時,人們都說高仙芝貪財,呵呵,其實他那個人,務須多交,只見一面,就能知道那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豈會真的對些金銀俗物動心。我推測,他當年侵略石國,應該是爲了積蓄財力、籠絡人心,以圖大事。玄宗有所察覺後,才冷淡處理了他們,並把他調離安西六鎮,使他喪失了實際的軍事指揮權。
至於在潼關時,爲什麼高仙芝沒有臨陣倒戈,爲什麼邊令誠會矯詔殺死高仙芝和封常清,想必是另有內情。我就不知道了。而且,說邊令誠矯詔殺死高仙芝,其實也是後來的說法,當時他身上帶着的確實是玄宗皇帝親下的聖旨。
這其中的隱情,就不是我能知道了。只是,推看這幾日,朝中衆人對待邊令誠的態度,更加使我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邊令誠昔日交往藩鎮將帥,拉攏朝中百官,朝廷應該都是知道的。只是,東窗事未發,又礙於各個派系的利害關係,沒有人去揭露他。潼關之事發生後,邊令誠露出了狐狸尾巴,之前與他牽連的衆人,就開始坐不住了。有主張立即降旨殺他的,有主張帶回詳審的,各家說法不一,難窺他們心中隱秘。
哎。但終究這些都是猜測。邊令誠也好,高仙芝也好,我曾細細查訪,也沒有在他們身上、家宅中發現類似三足金烏的圖形。不然,就可以有更切實的證據了。”
韓當所言,對郭曖觸動不小。因爲有父親和廣平王李俶的指使,他相信,韓當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也幸虧自己認識了這樣一位在長安城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吏,看長安風雲如觀池魚。自己總算明白了父親,乃至廣平王李俶,爲什麼那麼小心翼翼了。
郭曖沒有告訴韓當關於邊令誠的事,他覺得那樣太過冒險。他知道,韓當自己這幾十年也是十分小心的,畢竟那夥勢力所統領的殺手組織,的確令人不寒而慄。
那樣隱秘、隱忍的殺手組織,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前後兩次出現,幾乎相隔了四十年,其存在的時間則會更長,這麼長的時間裡都沒有暴露出來,這個組織的主人,該是多麼有耐心的人啊,也許,還不只是一個人,很可能是一代一代相傳。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秘密組織背後的人,不會是安祿山,因爲他們已經不需要搞什麼秘密暗殺了。
如果,他們的目的是顛覆大唐王朝,此時,父親應該會成爲他們的目標吧,暗殺?拉攏?郭曖不禁思緒飄遠。
高句麗是遙遠的東北方,一個古老的小王國,大概有700餘年的歷史。自曹魏以來,中原政權就多次出兵攻打高句麗,當年隋煬帝開修大運河,就是爲了運籌糧草,攻打高麗。
唐貞觀年間,太宗也曾多次對高句麗用兵,可是直到唐高宗時,才徹底滅亡了高句麗。高句麗人的驍勇善戰與團結可見一般。
太宗皇帝懷柔四夷,攻破高句麗後,不斷遷民入關以休養生息,對原來高句麗王族也大加封賞。尤其對那些驍勇善戰的高句麗武將更能知人善任。因此,在大唐各鎮、各道都有不少的高句麗武將,他們即效忠大唐,又團結己族,傳爲高句麗武人集團。
在安西六鎮,以高舍雞、高仙芝父子爲首的高句麗武人集團最爲強大;而營州地區的高句麗武人集團,則因臨近高句麗故國,內遷的高句麗人聚居於此,而人數衆多。
高句麗滅國初期,就涌現出多股反唐勢力,有過多次的復國運動。也許,他們是覺得大唐如日中天,與之抗衡猶如以卵擊石,是以將這股復國的熱望轉化成秘密的幕後操縱。這樣想來,倒的確有其可能。
鮮于燕倒是不像郭曖想得那麼多。他祖上是陰山腳下的高車族人,也稱爲敕勒。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說的便是高車族人的生活。
後來高車族逐漸湮滅,昔日的敕勒川早成了突厥人放牧牛羊的地方。高車族人流落四方,不斷與漢人同化,大多心思安定,不像高句麗人那樣總是對故國充滿了懷念。
鮮于燕便是如此,樂天知命。加上他久居京城,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事也司空見慣了。所以,聽完韓當所言,他並不覺得驚訝,甚至有些寬下心來。雖說自己的轄內,那夥妖人沒能得逞,但畢竟也是死了察事廳子的人,前番一陣苦惱,這樣詭異的案子,真不知如何是好。反而,要真如韓當所言,自己這個小小的左街使大概還能多少輕鬆些,頂多挨些斥責。
於是,鮮于燕見韓當講完,郭曖在那若有所思,便提醒了郭曖一句,到底有什麼事問韓當。
郭曖當下醒過神來,問起韓當,對永福悲田坊瞭解多少。
韓當一聽,心下詫異,看來郭曖此來不只是爲幫鮮于燕這麼簡答。沉吟道:“那裡,只是一處病坊,好像是由西明寺的僧人主持的。經常會收留一些孤苦無依的老幼,每月十八日,他們會把收留的人丁報到金吾衛,我當差幾十年了,還從未見他們有過什麼差池。倒是郭公子此問,怕是另有隱情?”
看來,韓當對於邊令誠幼年的事並不知道。依着韓當的說法,他對邊令誠的監視是很嚴密的,如果邊令誠做了太監後曾經回到過那裡,韓當不可能不會知道。一般而言,病坊收留的孤兒,成年後各自爲業,總也會回去幫襯些個。
邊令誠離開那裡後,卻再沒回去。是礙於自己的太監身份,還是刻意隱瞞?
郭曖不想牽連太多,便回說:“也是一些猜測中的事,日後韓大哥自然會明白的。”
郭曖正追查的,很可能和自己要查的是同一夥人。韓當心下明白,不再追問,轉首,把話題扯到了鮮于燕一邊,問:“你說,那夥妖人正要裝神弄鬼,便有三個察事廳子的人殺了出來。他們是怎麼知道那天夜裡會有人對徐秋遲不利的?前兩番案子滴水不漏,不可能是從那兩起案子中查訪的線索。察事廳子,成立也才一年,他們的總管賀蘭壽不到四十歲,副總管魚諾海更是個毛頭小子,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怕他們還沒混熟呢。怎麼就這麼快、這麼準確的追查到那天夜裡的事兒?還派了三個人去。還有那個來路不明的左手刀客,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鮮于燕滿不在乎的嘿嘿一樂,說道:“不管他們的來路多麼詭異,我想你的大仇就該報了。第一,如果那夥妖人背後主謀的目的是顛覆大唐,那麼現在就是正好的時機,無論他們多麼隱忍有耐心,現在安祿山把大唐搞的分崩離析,他們也不一定坐不住了,這樣的機會,錯過了也許真的得等幾百年呢。第二,他們既然一連做案,還要裝神弄鬼的,一定是想在那些人嘴裡問出什麼來,看來他們並沒有得到答案,所以纔會繼續做案,這次受察事廳子的人阻撓,他們一定還沒有知道他們想探聽的事情;第三,那夥人和那個左手刀客不好找,但是,察事廳子的人好找啊,看樣子,察事廳子一定早就有所發現了;至於徐秋遲嗎,也可以多加勘察,看他們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值得人們如此大費周折。”
“恩,監視察事廳子的人,從徐秋遲入手,這倒是個好法子。”聽鮮于燕說完,二人不住點頭。
“還有那個薛衣柳,聽她說的話,徐秋遲當年應該是高仙芝的手下,還結下了很深的仇怨。”郭曖又補充了一句。
“薛衣柳••••••很奇怪,按着金吾衛的記錄,她應該只是一個小小胡商的女兒,不知怎的,後來竟無端進了皇宮,今日再見已是尚宮的身份了。因爲,當初她入宮前,覈查身份時,發現許多疑點,她那所謂的父母久居長安,已有的子女早就記錄在案了,憑空多出她那麼大一個女兒,很生奇怪,怕出什麼事端,一直沒敢給她入宮的籤文。後來,還是李輔國李大人親自來打過招呼,硬是把她招進了宮裡。”鮮于燕說完,大口喝了碗熱茶。
韓當恢復了往日的沉默,就像一件抖落一空的袍子,有些空虛,又有一絲的釋然。郭曖和鮮于燕繼續聊了幾句案情,自覺差不多了,便欲告辭。
天色早已暗下來,一縷涼風吹過。鮮于燕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郭曖不禁擡頭看了看天,忽然發現,東天之上,一輪圓月早已升起。
那是一輪非常漂亮的圓月,好似一盞巨大的水晶錯銀的盤子。真是太美了。如果,今天是十五或者十六的話,這一定是非常美好的時刻,一定會有不少的女郎騷客,爲之傾倒,爲之酌飲賦詩。
可今天,纔是八月初五!
郭曖沒有做聲,鮮于燕和韓當也已發現了異狀。
這巨月雖然漂亮,卻來的太過妖異了。而且,它看着似遠在高天,又似乎只在眼前不過百尺的地方,似遠忽近,光怪陸離。
巨月漸漸升高,又似乎在壓迫下來,愈發變得碩大,眨眼間,已從車蓋般大小,長至二十餘丈方圓。傳說中的月宮桂樹,枝葉輪廓清晰可見,透過桂樹的枝葉,甚至可以看到廣寒宮裡的一處閣樓。
一扇窗子被推開,一陣淡淡的桂花香氣漫溢下來,一個妖美的婦人倚在那裡。
那美婦人高綰着髮髻,披着一件銀色的紗衣,紗衣纖薄,可見一對雪白挺拔的酥胸半裸着。
再看那婦人的眉目脣鼻,無不透露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風韻,好似一朵怒放的牡丹,挑逗着人們的每一根神經,簡直就是在引誘着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