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把人留下
這些繩子細如鋼針,極其堅韌,幾個被捆着的人稍微掙了掙,繩子便勒進了肉裡,滲出血來。
“還多着呢。”魚諾海瞅了瞅呂金山,又從懷裡掏出了許多,在他眼前亮了亮,又指了指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嘿嘿一樂,“老伯下手挺狠的麼。”
“呵呵,你也看到了,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
呂金山說得滿不在乎。他們這些西域跑商的人,本就是刀頭舔血的營生,早已見慣了生死。
魚諾海聽他這樣說,倒也合情合理。
兩個人索性坐下來,一邊歇息一邊擺弄起呂金山腳上的玩意兒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見不遠處一陣人喊馬嘶之聲,向着自己的方向奔來。
“是魚總管的馬匹,在那邊,是魚總管的馬匹。快,快,快,就在前方的破廟裡。”
是察事廳子的小太監,魚諾海在把馬匹拴在那裡的時候,順手做了一個記號,指向了破廟的位置。
呂金山的傷勢不輕,雖然經由察事廳子的醫官簡單包紮了一番,可終究失血過多,他的意識還是慢慢模糊起來。
又是順路,魚諾海索性帶着衆人先把呂老六送回了呂府。
呂東來看到呂金山受傷不輕,臉色一沉,趕緊派人將他擡下去,請長安最好的大夫看病,請最好的鐵匠替他把鐵鞋套子打開。
呂東來同魚諾海客套了一番,不禁問起來:“可巧啊,魚總管,你們察事廳子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呢?”
在長安的官面上,呂東來一向以清高示人,對察事廳子一直保持着幾分距離,甚至偶爾流露微詞。
就算此時,他對魚諾海的言談裡,也免不了有三分輕蔑。
“嘿嘿,呂老闆,我們察事廳子的人無論出現在哪兒,都不必大驚小怪吧,不然的話——”
“不然又怎樣?”
“不然,咱們的呂大管家,怕是不能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嘍。”
“哼,照魚總管這麼說,我呂某人可得好好謝謝察事廳子的美意嘍,只是街上風大,天寒地凍的,不如叫兄弟們都進到府裡,我也可好酒好菜招呼一下,免得被人說我呂某人窮酸,怠慢了貴客。”
“呂老闆這麼說就折煞魚某了,這長安城裡,誰不知道呂老闆財大氣粗富可敵國,莫說朝裡的大臣,就是那些郡王公主也沒少在呂老闆這裡借銀子啊。”
“都說近年來,察事廳子在李大人的統領下風生水起,就連三省六部的朝廷命官都要給你們幾分面子,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呂東來背手而立,頗有幾分傲骨和清高之意。
“呂爺,今日魚某不是來吵架的。”
“怎麼?是來問話的?”
“呵呵,呂爺說笑了,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
“那些人呢?”
呂東來指的是魚諾海安排在呂府周圍的暗哨。
“他們會隨魚某一起回去。”
“希望不會讓呂某再見到他們。”
呂東來依然咄咄逼人。
魚諾海歪着腦袋,冷冷的看着對方,沉默的局面有些尷尬。
“怎麼——”呂東來感覺氣氛不對,迴轉身來,望見魚諾海冰冷的眼神,心頭不由一顫。
本來他是想傲慢的補上一句“怎麼聽不懂呂某的意思”之類的話,話到嘴邊,硬是收了回去。
作爲一個名冠兩京的豪商,這些年來,呂東來當然沒少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從西市坊門的門衛到三省六部的朝中大員,同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他早已駕輕就熟拿捏到位。
故意在一些官員面前展露威風,是呂東來的官場生存謀略之一,以免他們小鬼難纏予取予求。對於魚諾海這樣一個小太監頭子,他自然更沒放在眼裡。
可是,魚諾海不一樣。
縱然再剛正不阿的官員,縱然是那些自命清高的文章宰相,見到自己也難免會流露出豔羨的神色,那是一種紮根在人性深處的對黃金珠寶對財富名利的渴望。
魚諾海,和他們不一樣。在他的眼眸裡,絲毫看不到一點點貪婪的影子。
他的眼睛明澈,甚至有些孩子的天真與頑皮在裡面,但卻看不到貪婪,更看不到——他對自己的財富和名望的羨慕。
不但如此,在他的眼神裡,還有三分冷意。
呂東來一怔,“你總是這樣看着別人的麼?”
魚諾海嘴角一抿,“我看每個人都一樣,哪怕你是皇帝老子。只不過我看呂老闆,看起人來卻很有一套自己的路子呢?”
“呂某是個商人,看人自然是商人的路子。”
“是啊,有時候用眼看人,有時候用鼻子看人,至於像我這般,就是用後腦勺看了。”
呂東來難得笑了笑,雖然笑得有幾分尷尬,卻也多少緩和了氣氛。
“是呂某失禮了。”呂東來稍微點了點頭。
“呂爺不必客氣,沒別的事,魚某就先告退了。”魚諾海轉身欲走。
“等等——等等——魚大人。”呂東來趕緊上前走了兩步。
“還有什麼事,需要在下效勞的麼?”魚諾海轉過臉來。
“還是想多問一句,魚總管爲何會出現在那裡,又爲何會安排了暗哨,在我的府外?”
呂東來的語氣裡,流露出三分誠意。
聽他這麼問起,魚諾海轉過身來,盯着對方的雙眼,不免有些官腔的回道:“宮裡丟了東西,我們找了些時日還是沒個頭緒,後來知道薛尚宮之前找過一班雜技藝人進到宮裡,便試試看了。”
薛尚宮,便是薛衣柳。
一聽魚諾海提起她來,呂東來的臉色忽然一陣紅一陣白起來,“這麼說,昨夜的事——”
“昨夜,我的人看到她進了呂府。”魚諾海微笑着說道。
“噢——那——魚大人,不會爲了這點兒女私情——”
薛衣柳雖說是宮裡的人,可她是女官,並不算是皇上的人,也很難追究雙方什麼罪責,只是,怕鬧起一場口舌風波,對自己不好,對薛衣柳就更不好了。
“我的人也只是看到她進了呂府,呂爺不必多想什麼。”
魚諾海這樣說話,呂東來這種老狐狸哪裡肯信,腦袋裡飛快的盤算着昨夜的事情,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麼太大的紕漏。既然他裝糊塗,就說明他還不想捅破此事。也罷。
“好,多謝魚大人。”
“不客氣,魚某告辭了。”
“呂某還要去看看老六的傷勢,就不遠送了。”、
“好說。”
呂東來目送魚諾海朝着門外走去,眼眸裡雖說還存着幾分輕蔑,心底卻對這名年輕的小太監生起幾分興趣。
這是一個自己無法掌控的人。真希望,以後不用再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了。
魚諾海出了呂府大門,十幾個小太監正牽馬候着。馬上馱着七名俘虜,還有二十來具屍體和雜技班子討生活的武器用具,找村民買了馬車,一併拉了回來。
一行人奔着皇城的方向而去,剛出了醴泉坊,來到醴泉坊和佈政坊之間的大街上,忽然發現對面站了十幾名黑衣人,攔住了去路。
兩名提劍的黑衣人,上前一步,指了指馬背上捆着的雜技藝人,不以爲然的說道:“把人留下來。”
這二人,步伐、動作、語氣,幾乎一模一樣,就像一個人和自己的鏡中之影,站在了一起。
是他們。魚諾海不由得緊張起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長安城裡的燈火接連點起,宛如天上的銀河。
在高大的坊牆掩映下,雙方的人馬都顯得有幾分矮小。寒風呼號,遠遠望去,兩頭的街道上再也不見一個閒雜的人。
上前說話的,正是前天夜裡,在廣平王府遇到的那兩人。
雖然一直蒙着臉,看不出身形樣貌,但他們詭異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身法,卻令魚諾海深信不疑,就是他們。
魚諾海趕忙勒住馬繮,擺手示意屬下,小心行事,護好俘虜。
“把人留下來吧。”對面的人又是同樣的速度,同樣的語氣說道。
是烏鴉的人。
昨天,賀蘭壽已經去見過烏鴉的人,他們還如約爲他接好了斷臂。這就說明,察事廳子和烏鴉之間那種你不知道什時候我會捅你一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跟我笑臉相迎的赤裸裸的互相利用又莫名其妙的合作關係,會繼續下去。
說實話,這種莫名其妙的合作關係,有時候搞的魚諾海都很厭煩,賀蘭壽則是逆來順受,一切都聽李輔國的安排,沒有煩惱。
而李輔國就不一樣,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一種合作關係,時而坐下來聊聊家常,時而彼此互相捅上幾刀。
看對方的架勢,如果自己把人留下,他們倒是真的不會動手。
只是,魚諾海心裡也清楚,他若不把人留下,他們一定會出手。
雙方人數相當,對魚諾海不利的是——七名俘虜,自己想要的是活口,而對方隨時可以改變主意,將他們殺死,或許一經交手,他們便會率先去擊殺七名被捆綁的老老實實的雜技藝人。
魚諾海一行人合攏在一處,一動不動,冷如泥塑。
先前說話的兩名高手又極具威脅性的向前走了幾步,身後十幾名黑衣人頓時把機關弩駁好了弓弦,發出一陣陣弓弦繃緊時——嘣,嘣的聲響。
察事廳子的小太監們見狀,也伺機展開了鐵傘,不過人騎在馬上,又帶着七名俘虜和幾輛載着屍體雜物的馬車,鐵傘組成的防禦顯得有些單薄,顧頭不顧腚的,馬匹的頭尾更是大量暴露在了外邊。
魚諾海仔細盤算了一下敵我雙方的局勢,不免發出一聲苦笑,輕拍馬臀,緩緩走出了鐵傘的防禦陣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