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破城之日
“娘——”
“送娘回家——”
“娘——”
“送娘回家——”
母子間的對話情緒愈加激烈,言辭愈趨極端,城頭城下,衆人莫不面面相覷,心中萬分詫異這母子二人到底要做什麼?回家?什麼意思?
“娘啊——孩兒不孝——”
崔乾佑一聲怒喝,猛地躍起站在了牆頭。雙方人馬皆是嚇得一怔,各自退後了幾步。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衆人驚愕之際,早有三支利箭呼嘯響起。
“噗——”
“噗——”
“噗——”
冷森森的白羽長箭,自崔乾佑的鐵弓疾射而出,無情的穿透了崔王氏的心口,血透錦衫,崔王氏身子一晃從馬上仰面摔落下來。
崔王氏躺在血泊裡,意識隨着汩汩流出的鮮血,迅速潰散着,她已無力再挪動一下身子,甚至連眼皮都重重壓了下來,眼神迷離,天空越來越小。
直到大片的天空,變得只有一眼窯洞那麼小。
她和兒子已經三天沒有吃過什麼東西了,只有瓦罐裡一截兒不大的榆樹皮,不斷燒煮着,餓了就喝上幾口,再添新水。兩天三下來,那湯已經沒什麼滋味兒了。
兒子不過七八歲的光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點湯湯水水哪裡夠他果腹?看着瘦得不成人形,飢腸轆轆卻又倔強的擠出一副笑臉的兒子,一口一句:“娘,孩兒不餓,這榆皮湯黏黏糊糊的真好喝啊!”崔王氏心裡更加不是滋味兒。
“乖,喜歡喝,就多喝些。”崔王氏強忍心酸,又給兒子多盛了一碗。
就在母子二人飢寒交迫之際,窯洞口掛着的破舊草簾被人一把扯下來,遠遠丟了出去,寒風呼呼地灌進窯洞,母子二人打了個寒戰,緊緊抱在了一起。
十幾個凶神惡煞一樣的漢子站在窯外,一個毛臉兒的小頭目咋咋呼呼比劃了幾下,兩個瘦削如竹竿一般的小個子噌地鑽進了窯洞裡,撲向了母子二人。
“哎呦,小娘子,原來你們在這裡,可讓弟兄們一頓好找啊。”一口黃板牙的小個子油腔滑調的說道。
“你們想幹嘛——”幼小的崔乾佑騰地從母親懷裡掙脫出來,攥緊了拳頭對二人吼起來。
“滾一邊兒去,小畜生。”另一名瘦小的歹人一把推倒崔乾佑,一腳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羸弱的崔乾佑被對方狠狠踩住,直喘不過氣來,小臉兒憋得通紅,痛苦的望着母親。
“放開我的兒子,我跟你們走。”崔王氏怒目直視兩名歹人,嘴上說是答應了賊人的條件,語氣中卻毫無屈服之意。
“嘻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一口黃板牙的瘦子回頭喊了一聲:“老大,成了。”隨即,便把崔王氏推推搡搡帶出了窯洞。
另一名歹人收起腿腳,一把將崔乾佑夾在咯吱窩裡,緊隨其後帶了出去。
“放開我的兒子——”
“放開我的兒子——”
“你們這羣天殺的怨鬼,我都答應跟你們走了,幹嘛還要抓我的兒子。”
“我跟你們走,求求你們,放了我的兒子。”
崔王氏終於捱不過心中的痛楚與折磨,撕心裂肺的哀求起來。
奈何任她喊破了喉嚨,賊人也不理不睬,一股腦將她和崔乾佑丟進車裡,被幾個歹人推推搡搡困在了中間。
“哈哈哈哈,小嫂子,你想什麼呢?”毛臉兒的小頭目大笑道:“你看這天寒地凍的光景,他一個小娃娃怎麼活?撐不過三五日不是凍死也是餓死,不如同哥幾個進到山裡,學些槍棒本事,也算有口飯吃。”
崔王氏本想罵他:“就是餓死,也不會讓我兒子做賊。”轉念一想,也罷,如今身陷賊衆,說什麼也沒用了,想想這些年的遭遇,興許是連老天爺都不想給咱娘倆活路啊。也罷,也罷。
想到絕望處,崔王氏不禁悲從中來,抱緊了幼小的兒子,泣聲低語:“兒子,你怕死麼?”
崔乾佑瞪大了眼睛望着母親,似是有知,似是無知,稚聲道:“娘,孩兒不怕,有娘在的地方,孩兒什麼都不怕。”
“好,好孩子,咱們回家,回家找爹爹去。”
說着話,崔王氏暗自把手探進懷裡,摸索一番,把一樣物件悄悄頂在了崔乾佑的胸口。
崔乾佑感到一陣刺痛,知道那是母親慣用的剪刀。
“兒子,娘對不住你,娘很快會下來陪你的,咱們回家去,去見爹爹去。”
“恩。”崔乾佑知道母親要做什麼,用力點了點頭。
崔王氏緊閉着眼睛,不讓心酸的淚水滑落,握住剪刀的手使勁攥了又攥,汗水已經溼透了纏住剪刀柄的錦布。
“娘,咱們去見爹爹吧!”
羸弱的崔乾佑抱緊了母親,擋住母親手裡的剪刀,不讓賊人看見,低聲囈語着。
“好,好兒子,娘這就帶你去見爹爹。”崔王氏低泣着。
“哈哈哈哈,見你爹?小畜生,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不如讓哥幾個做你爹爹好不好?哈哈哈哈。”
“是啊,這小娘子賣了也是可惜,不如留在山寨裡,做咱們的小夫人啊。”
幾個賊人並不知道母子倆在說什麼要做什麼,肆無忌憚的嘲笑着。
母子沉默不語,崔王氏暗自咬牙下定了決心。
逼命一刻,忽然轟隆一聲巨響,緊接着一陣天翻地覆,衆人坐着的馬車翻倒在地上,母子二人連同幾名賊人在馬車裡滾做了一團。
崔王氏心痛如裂——心想,混亂之下自己一定把兒子扎死了,哎呀天殺的,我也不活了。
幾名賊人叫罵着鑽出了馬車,緊接着傳來的卻是一陣哭爹喊孃的慘叫。
懷裡的兒子小聲呢喃着:“娘,娘,壞人是不是死了?”
兒子沒事。崔王氏再看,車廂角落裡一名賊人鮮血透滿了前胸,身上插着的正是自己的那把剪刀。料想方纔情急之下,自己把剪刀胡亂撥開了,無意間殺死了那名賊人。
母子二人奮力推開了壓在身上的車廂斷木和那名死者的腿,好不容易纔鑽了出來。
車轅被砸斷了,套車的騾馬倒斃在地上,嘴裡吐出來大片的鮮血。
地上滿是賊人的屍體,連同那個毛臉兒的小頭目,也癱倒在路邊,胸口以下直到腰際,都被砸成了肉泥。
“娘,娘,你看,你看——”
崔乾佑舉着胳膊拼命的叫喊着,不斷拉扯着母親的衣角,指給她看向遠方。
一座山坡上,一個鐵塔般的漢子正大步流星的走着,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柄碩大的鐵錘。
可以確定,殺死這些賊人的正是這名壯漢。
崔王氏望着救命恩人,心中生起無限感激。
“娘,娘,我們去追他,我們去追他。”
崔乾佑腳下已經按耐不住,蹦跳着拉着母親的胳膊,向着遠方的壯漢追去。
崔乾佑拼命叫喊着,只是他嘶啞的嗓音怎麼也傳不了太遠,那壯漢似是聽見了,又似是沒有聽見,下意識的回頭望了望,又繼續趕路了。
母子二人終究沒有追上那位在片刻間便殺了幾十名兇徒的大漢,只是從那一天起,兒子的眼睛裡便多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東西。
晦暗的天空越來越小,小到只能容下兒子那張稚嫩的臉龐,那清澈的眸子裡只有善良和純真,沒有絲毫的殺意——崔王氏終於慢慢閉上了眼睛,帶着幸福的笑意。
崔乾佑三箭甫一射出,身後立馬涌出一波神箭手,箭雨爆至直撲李泌守護的叛軍家眷。
“不好,”李泌疾呼:“快撤——”自己也奮不顧身,撲到了馬車邊上抓住繮繩,希望催動馬車,帶着家眷們躲開箭雨。
幾乎於此同時,就聽自家陣營後邊一聲吶喊:“防。”
幾百名身披玄甲的唐軍武士紛紛躍起,以自己的身軀和盾牌組成了一道鋼鐵防線,擋住了紛紛撲至的箭雨,護住了婦孺老幼的安危。
原來,自李泌率衆出發後,郭子儀心中一直放心不下,這纔派了李嗣業領了五百玄甲軍士前來護衛,趕巧正遇上崔乾佑射死老母,下令放箭殺人。
崔乾佑怒不可遏,又強令弓弩手攻擊了幾次,箭雨皆被玄甲軍的盾陣擋住了。
看到這個陣勢,嚴莊嚇得直縮在牆角里,想喊又喊不出聲來,生怕自己流露出的親情,被崔乾佑懷疑,連自己都殺了。
一旁幾十名叛軍將官同樣驚愕萬分,這些人自勸降書事件後,一直被勒令留守內城或乾脆在家休養,這一次他們是被崔乾佑故意帶上城來,看望他們的家眷的。
名義上是看望家眷,實則是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好判斷出到底哪個有心叛變。
這些人自然也猜到了崔乾佑的心思,一直努力保持着緘默,直到崔乾佑三箭射殺了自己的生母,又下令亂箭射死城下的諸多家眷,不少人驚得叫出聲來。
“綁——”
聽憑箭雨紛飛,崔乾佑一聲令下,自己的親衛扈從虎狼一樣躥出,撲向了那些失聲驚叫的將官,五花大綁按倒在地上。
幾個抑制不住哽咽流淚的,更在當場便被崔乾佑一刀斬殺了。
在玄甲軍的護衛下,李泌帶着叛軍家眷們迅速逃離了敵人的射擊範圍。清點察看,除了崔王氏之外,另有兩名女子被亂箭射殺,五名婦孺受傷。
李泌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叛軍竟能做出如此極端的事情來,心底不免生出幾許懊惱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