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封魔錄:真魔劫
018、李白穿靴
前面不遠,就是劍門關了,高力士的雙腿寒溼症發作,腫脹的厲害,山道逼仄又不能坐轎乘車,一路騎馬,腫脹的雙腳連馬鐙都不能探入,就那麼懸着,實在痛苦難當。
高力士招呼牽馬的小太監停下,找了一處開陽暖和的地方,生了火,讓小太監幫忙,費了好大勁才把靴子脫了,烤火。
高力士回望長安的方向,搖頭苦笑,他心裡苦,倒不是爲自己,是爲了他的玄宗皇帝。
幾天前,李輔國羅織了罪名,將他流放黔中道。
呵呵,他本以爲那醜鬼會將自己直接賜死的,不過想想也是,流放有時候比殺頭來得更殘忍。
他又想到郭曖和獨孤歡,他們奉命趕往西域追討那批黃金,不知道路上是否順利,西去黃沙萬里,驛路殘斷多時,想來比自己更是不易。
自己老了,這大唐的未來,還得靠那些年輕人。
雖是流放罪人之身,然而畢竟大半生陪伴君王左右,氣宇姿態中渾身一身的貴氣,是難以磨滅的,就連身後跟隨服侍的幾名少年,都是駿馬鮮衣。
富貴非常之人,行走在荒山險嶺之間,十分的突兀。
高力士無親無故,太子李豫從中安排,準他帶了幾個小太監在身邊,也好有個照應。
李豫本欲力爭,保下高力士不受流亡之苦,卻被高力士拒絕了。
現在李輔國權傾朝野,就連在肅宗皇帝那裡都是說一不二的,自太宗起,歷經則天女皇,再到玄宗皇帝,李唐一朝在太子廢立一事上,有過太多壞的榜樣。
這一點高力士心中再清楚不過了,而且玄宗皇帝把李豫看做未來李唐的希望,他又怎忍心李豫爲自己犯險。
“太子還是要謹慎自保,不必爲了老臣強行出頭,免得招惹晦氣,路上能有這幾個後生照應,老臣已是感激不盡。”
高力士拒絕了太子的好意,這對他來說,這是他爲大唐、爲老皇爺所能做的最後的貢獻了。
權力,真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
有時候它只是寫在一張紙上的幾句話,卻操縱着許多人的生死。
高力士一邊由小太監駕着腿烤火,好讓自己舒服一點,一邊盤算着一生的過往和眼前的局勢。
他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
這一生看過太多太多的人,被賜死,被流放,其實流放和賜死也沒什麼區別。
而他們的行蹤,也早已爲一夥山賊所注意。
巴蜀山道上的山賊也極有經驗,每年都會有幾個達官顯貴,因爲罪行暴露或是得罪了什麼人,而被髮配流亡。
這些人雖不比那些到地方赴任的官員闊綽,但好在安全,沒有風險,殺人越貨,就算把他們都殺了,朝廷也不會深究的。
爲首三人,都是膀闊腰圓的漢子,這些山賊不需要什麼智慧,誰力氣大,夠狠,壓得住人,就能做老大。
身後是十幾名少壯,有拿着刀劍的,也有的乾脆使的獵叉。
雖是一幫草寇,人數和體力上,仍是佔了非常明顯的優勢。
三名匪首躲在樹叢中,評估了一下對方的實力,就等高力士烤火正悠然忘我的功夫兒,大吼一聲率衆殺出。
高力士當然不甘心死在幾個草寇刀下,奈何寒溼症發作,一身功夫難以施展,只好仰仗幾個小太監與衆草寇纏鬥。
這些小太監受高力士提點,學過功夫,私下也有演練,奈何沒有實戰經驗,更沒殺過人。
從沒殺過人的人,在生死之戰中是很吃虧的,沒有殺心,便狠不起來,下不去手。
山谷空曠,廝殺聲傳出去老遠,在空谷間來回激盪。
這殊死搏鬥的喊殺聲,傳入山道上一名騎着瘦馬的老者耳朵裡。
這老者一身灰袍,花白的頭髮,腰懸寶劍,嶙峋瘦馬的鞍子上掛着一柄長槍。
兵刃撞擊聲,喊殺聲,激起老者沉寂已久的熱血和俠心。
想當年,他正青春年少,也是騎着馬,腰裡懸着寶劍,從碎葉城不遠千萬裡,來到中土,來到蜀中游歷。
只是那馬是上等的西域寶馬,那劍亦是祖上流傳的龍泉寶劍。
當時的他以一人之力,鬥敗四十餘名遊俠兒。
老者驅馬快行,很快便望見前方山坳裡打鬥的衆人。
誰是賊人,誰是路人,一眼便知。
他趕緊下馬,在路邊樹上拴好。
馬雖瘦弱,也是拋下臉面爲一富貴人家寫了一首贊詩,勉強換來的。不容有失。
老者冷然拔劍,腳下踏風,幾個跳躍衝入陣中。
這老者自稱是大漢飛將軍李廣的後人,所使的劍招亦是祖上流傳下的三十六路破軍劍法,專是當年李廣在軍旅中對戰殺敵時總結創立的。
這劍路剛猛凌厲,招招逼人要害,不消十數回合,賊人已被斬殺過半。
瘦馬老者一味廝殺,顧不上看清路人是誰。
看在一邊烤火的高力士卻看得真切,認出來人,笑着暗道一聲“冤家”,不住的搖頭。
這瘦馬老者不是旁人,正是謫仙詩人李太白。
對於山賊來說,“人爲財死”就是個笑話,保命永遠是第一位的。
山賊丟下同伴的屍體和受傷的同伴,鬨然四散,順着崎嶇的山路逃走。
李白挺着長劍,把受傷的山賊也趕跑,直到看着他們跑遠了,纔回過頭來,去看那位似乎受傷不能站起的老者。
小太監們不認識李白,一人站出,走到李白麪前“感謝老丈”仗義出手。
李白仍是沒有認出高力士來,衝對方一抱拳,轉身要離開,不料背後卻傳來擊掌讚歎之聲。
“謫仙人,好劍法。”
李白心口像是被重重揍了一拳,愣在那裡,眉毛和鬍鬚抽搐幾下,轉過身來端詳着坐在大石上烤火的老人。
這人竟認得自己?李太白很是驚訝,自己一生飄零潦倒,知交好友或死或散,早已許久不曾見過什麼熟識的人了。
能喚自己“謫仙人”名號的,當是十幾年前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期的故交。
謫仙人的名號,更是對自己舉薦有恩的四明狂客賀知章所贈。
李白仔細打量着對方,忽而瞪大了眼睛,卻又不敢相信這竟是真的。
這老者像極了那人,可那人終日陪在天子身邊,富貴非常,怎可能會流落這荒山野嶺,爲一羣宵小欺辱?
李白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喊出那個名字。
“你,你是——”
“怎麼?不敢認麼?”倒是高力士胸襟坦蕩,挺了挺身子,揚起臉來讓對方看個清楚。
“真,真的是你?”李白的嘴角抽搐着,高力士能落到這步田地,他是斷然不曾想過的。
“是我,高力士。”高力士郎然應道。
李白再次上下打量着對方,忽而激動涕零。
高力士雖仍着錦衣,富貴氣息仍在,可相比當年一人之下萬明之上的風采,仍是顯得潦倒非常,髮髻蓬亂,鬍鬚也是幾日不曾修飾了。
李白蹬蹬蹬幾步上前,撲在高力士身前,曾經的恩怨頓然煙消雲散,似老友重逢,抓住了對方的胳膊。
想當年,他是極看不起這位尊貴非常的宦官的,不過,坦誠一點來講,諸多長安人物,自己又曾把哪個放在眼裡呢?
天子來詔,都不從的。
在李白的眼裡,那些朱紫權貴,不過是一羣俗人,就連眼前這位位極人臣的高力士,也曾被自己使喚,爲自己磨墨脫靴。
想不到他竟也有落魄的時候,就像所有陷在長安政治漩渦裡的官吏一樣,身不由己,渺小卑微。
他也是個普通百姓。
李白憐憫之心頓生,進而又覺得對不起他來。
仔細想想,高力士這個人雖說權勢熏天,也不過是喜歡順着天子的意思說話辦事罷了,待人處事,卻也不曾欺壓過誰。
是自己魯莽了。
李白忽而覺得臉上一熱,慚愧的厲害。
高力士擅於洞察人的心思,找個話題,把他從回憶里拉出來,閒聊了幾句家常。
李白亦關心起長安之事,不管經歷幾多世故變遷,他作爲詩人的赤子之心總是不變的,也不懂得變通,徑直問了幾句。
有些事自不便說,李白又不懂政治和爲官之道,高力士只說現在李輔國是天子面前的紅人,老皇爺身邊只有九仙媛在照顧了,自己走了多日,也不知老皇爺一日三餐可好。
寥寥幾句簡單非常的話,在高力士嘴裡說出來,卻把其中的辛酸悽楚說的十分明白。
李白這個人看不透世事,卻很通人情,他可以通過感受別人的情緒,來了解別人的遭遇。
現在改朝換代了,李輔國權傾朝野,老皇爺日子過得悽苦。
李白見過李輔國其人,是個醜鬼,骨子裡透着一股子陰險,不是個好人。
初春時節,午後一過,天色就暗得快,風也很快涼下來。
得抓緊趕路。
“你的腿——”
李白忽然意識到高力士的雙腿異樣,腫脹的就像吹起來異樣,雖說有布襪裹着,卻也能看出其中的痛楚。
“寒溼症,不妨事的。”
高力士忍住噬心之痛,強笑着說道,一邊招呼小太監給自己穿上靴子。
那靴子本是特別縫製,比平常時穿的肥大許多,奈何一路寒溼症愈加厲害,腿腫脹的更厲害,一時竟不好穿進去。
每穿進去一點,高力士的身子都要抽動一下,牙關咬緊,仍是疼的厲害。
李白看得難受,忙道:“這樣不行的,得找些油膏來。”
油膏自是有的。
幾個小太監怕路上趕不到驛站客店,便帶了幾樣炊煮之物。有一個銅罐裡裝着白花花的豬油膏。
“凍瘡,腫脹的地方,塗抹些豬油不妨事的,窮人家買不起藥,冬日寒春便用這個當藥使的。”
李白一邊說着,一邊用勺子挖些豬油在火上稍微烤一下,塗在高力士的腿上。
他的褲子、襪子早被剪開,只是裹在腿上,也在上面塗了厚厚一層豬油。
如是穿起靴子來,果然方便許多。
高力士站起踩幾下腳,當真舒服許多,高興,直誇李白的法子好。
“哈哈哈哈。”李白笑得更開心,心口鬱結多年的塊壘乍然消散,想不到曾經的恩怨,竟是以這般情景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