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一時疲於應對,只能倚仗着自家的輕功翻飛飄轉,就像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躲避着貓兒的攻擊。
建寧王一直目不轉睛的看着戰場上的一切,年逾七旬的高力士前來相助,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消說他年事已高,就是自己和兄長廣平王早在父親在靈武登基以後,便與皇爺爺一方的關係漸漸微妙起來,親情也好君臣之情也罷,都已在不自覺中疏遠了。
甚至坦白來講,自己和廣平王對皇爺爺在心底裡竟存有着一絲絲的敵意,也許這份敵意對方也早看出來了吧。
李倓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淒涼的悲壯,死關逼至,爲了自己捨命一搏的竟是自己滿心恨意之人。
同時,他也十分的驚奇,這位服侍了玄宗皇帝一輩子,一向笑呵呵待人的老太監,竟然懂得如此高深莫測的玄功。
看來,在老一輩兒人的身上還埋藏着太多自己不曾聽聞的秘密,難怪父親和李輔國對太上皇和高力士還是那麼的忌憚。
眼看着高力士擊敗賀蘭壽,眼看着無名小太監幻化成九尾妖獸,逼得高力士節節後退,只有招架的功夫。
想不到在這樣一個幾乎絕境的生命時刻裡,自己竟還能遭逢這如此的奇遇。
“呀,不好。”
不僅是建寧王,觀戰的許多將官都不禁發出一聲驚呼。只見高力士一個不小心,九尾狐的利爪已然逼至身後。
正在高力士躲無可躲之際,忽然有人拋出一道繩索拉住了高力士,脫離了魔爪的威脅。
繩索一抖,高力士落在了建寧王的身邊。
緊接着,一道黑影從人羣中疾飛而起,衝向了九尾白狐。
高力士一經現身,便投入了同賀蘭壽的戰鬥,還沒機會和建寧王說上話。
見相助之人身手不凡,大可放心他一斗妖獸,索性欠身施禮,站在了建寧王身邊,一邊替人觀戰,一邊交談起來。
“方纔冒然插手王爺的戰鬥,還請王爺恕老奴逾越了。”
“阿翁哪裡話,再說我已不是什麼王爺了,是王兄去了興慶宮麼?”
高力士昔年權傾朝野。尚在東宮時的肅宗也要稱其爲二兄,諸王公主則稱其阿翁。
其實,建寧王並不屑於這樣稱呼高力士。今天是第一次。
高力士聽他這樣喊自己,心頭也是一震,不但沒有歡喜,反而有些不是滋味兒。
“恩,正是,你們兄弟手足情深,真是令人羨慕。”高力士微笑着說。
“也罷,如今有奸人從中作梗挑撥離間,王兄卻依然深信於我,不愧此生,不愧此生啊!”
“王爺切莫說這樣的話,您和廣平王都是青春正盛,自有大光明庇佑,總能成就一番千古偉業。”
“罷了。現在,我只想救出我的母親。”
“這——”高力士的臉上露出一絲難色。
“怎麼?長安發生了什麼事?”
高力士雖然面上沒多大變化,心底卻翻騰起來,要不要將消息告訴他呢?
人死不能復生,也許他會因此放下羈絆,選擇更爲光明的前途。
也許,他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不過,不管怎麼樣都不能讓他回長安了,以自己和太上皇的力量,他若回到長安,勢必難以保全他的性命。
“阿翁有事萬萬不可瞞我?”
“是。王才人早些時候已經懸樑自盡了。”
“什麼?”
“王才人懸樑自盡了,眼下王爺還是保重貴體,以大局爲重。”
“不可能,你不要騙我,母親不可能會這樣。”
“王爺,她是不想拖累您啊,您可切莫辜負了母妃大人的意思。”
“父皇,父親啊,你爲何要將我們母子逼到如此地步。”
“王爺,如今之計還請暫避洛陽大營,眼下能說得動你父皇的,恐怕也只有李泌了。”
建寧王垂首不語。
就在兩人談話的間隙,那名黑衣人早將九尾白狐引到了遠處,幾乎看不清黑衣人的動作了。
一人一獸正式交手沒過幾招,九尾白狐忽然間消失不見了。
衆人心中好奇不解,千萬人,鴉雀無聲。
那名前來相助的黑衣人也再未現身出來,那到底是誰呢?似乎他是有意躲避了。
此時,建寧王和高力士各懷心事,也顧不上黑衣人的事情了,兩人互相看了看,沒多說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賀蘭壽再次走了過來,他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貌,斷臂也已簡單包紮了一番。
賀蘭壽先前已敗,看來也沒什麼能派出的高手了。他緩步走到二人近前,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禮。
建寧王和高力士剛要說什麼,只見他一轉身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拓跋鋒、李鏑三人心中暗喜,也趕緊過來施禮別過,各自領兵歸去。
倒是那個薛衣柳,見賀蘭壽退卻了,不依不饒的鬧起來。賀蘭壽輕蔑的瞥了她一眼。
薛衣柳不甘的朝建寧王方向望着,眼眸裡充滿了恨意。最後也趁了夕陽尚在,打馬而去。
殘陽如血,山林盡染。
人,一個一個的都走了。
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陵闕在落日餘暉的映襯下,蒼涼,又悲壯。
縱萬軍相擁,也難慰心中的孤寂。整個世界都空蕩蕩的。
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嗎?
不是,不是啊。
這麼多年來,自己一味的抗爭,一味的競逐,一味的去爭取,很多事早已埋下了禍根。
是自己太相信父皇了?
還是自己太小看李輔國了?
還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都是,又都不是。
也許把自己換做別人,便不像自己這般行事。
也許把父皇換做別人,便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其實,自己這麼多年來與李輔國爭來鬥去,自己和他不都像兩隻困獸麼?
建寧王的思緒越飄越遠。
高力士漠然望着建寧王緩緩步上一座山丘,遙望着遠處的山嶺雲霞。
風,也越來越冷。
當高力士覺得天色已晚,趕到建寧王的身邊時,才發現地上的血已經凍結了。
他的手裡還緊握着那柄匕首,鮮血溼透了一片。
他依然屹立不倒,望着天邊的晚霞燒遍了雪原和遠山。
入夜時分,廣平王已經回到了王府裡。
他吃了一小碗火腿鹿血羹,加了不少辛辣的香料,才勉強吃下。如果不是奔波了一天一夜,又在宮裡跪了大半天,恐怕這點東西他也吃不下的。
他的心情極度沉悶,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每呼吸一次,那種窒息就更加強烈一些。
這些日子裡他也聽到些風聲,料到會有莫大的變數發生,心神早已爲種種惶恐所侵擾,忐忑不安。然而當真正的災禍降臨,還是令他十分的震驚。
也罷。你永遠無法料到那些人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他不相信建寧王會加害自己。縱然看到了那些書信,他還是不相信。那些筆跡雖然確鑿,他依然堅持認爲那些信是他人仿寫僞造的。
可是,任憑他怎樣哀求,哪怕他願意捨棄這廣平王的榮耀,肅宗依然鐵着臉色,一語不發。
直到王才的口供呈上來給他看過,他還是不信。
那口供是肅宗身邊的小太監領人去問出來的。因爲那些書信的原因,肅宗爲了妥善其間,特別派了自己身邊的人,親自去王才人那裡重新問過一份口供。
往日裡,自己也沒少打點那小太監,當即招了招手。小太監心領神會,附耳過來,只一句話:“是王才人親筆所寫,奴才看着的。”
很普通的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廣平王眼中的光芒剎那間滅掉了,整個人失魂落魄,僵立在那裡。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這些人都被張皇后和李輔國收買了,都被收買了,所以才合夥的愚弄自己。
看着神情恍惚的廣平王。肅宗也終於按捺不住了,他的身體本就虛弱,又被幾波大臣左來右去的聒噪了一天一夜,心神都已經很疲倦了。他走過來,拍了拍廣平王的肩膀,示意他起來。
“你們都是朕的兒子,朕又何嘗不瞭解你們呢。回去吧,倓兒的事情讓朕來處理。”
言罷,肅宗便回了自己的寢宮。
此刻,廣平王斜倚在自己的牀榻之上,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了,是怎麼到了這張大牀上的。他的意識亂作了一團,日間種種在腦海裡不斷拉扯着。
王府的總管大着膽子進來,說是柳飛猿回來了,郡主昏迷不醒,已經被郡主的貼身侍婢帶回了房裡。
“怎麼回事?快讓他進來。”
柳飛猿一臉風塵,面色同樣十分的沉重。
本來他帶着昇平郡主一路回奔,都快到長安了。郡主醒了過來,一掌把他打落馬下,奪馬又往臨潼去了。
柳飛猿只得搶了一匹馬拼死追上了郡主,交涉不成,只得用迷煙再次將郡主弄昏過去。
這樣一來一往的折騰,就耽擱了許多時辰。很快賀蘭壽等人的隊伍也沿着大道過來了。
問了問情況,柳飛猿不禁心中暗喜,知道建寧王暫且沒事了。
可是高興了沒一會兒,又見一匹快馬飛也似的奔了過來。是建寧王的傳令官,他們兩廂認識。
“王爺自盡了。”那人眼裡噙着熱淚,嘴脣扭曲抽搐着。說完又急匆匆的走了。
柳飛猿當下也傻在那兒了,好久回過神兒來。
柳飛猿一見到廣平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他還不知道王才人的事,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此刻的心情。
“怎麼了?郡主她怎麼了?”
“王爺,郡主沒事。是王爺,是建寧王他,他自盡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
“建寧王自盡了。”
廣平王幾乎站立不住,搖搖晃晃的又跌坐在踏上。方纔腦海裡還是一片亂麻,此刻竟如一陣罡風吹過,吹得一片空白,一片空白,好似無邊無垠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