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微醺,正是回憶往事的好時候。
獨孤歡也索性放下酒杯,認真聽起來。喜鵲更來了精神。
一個落拓江湖的女子,嚴格來說還是一個替人賣命的女殺人,有多少人會在乎她的過去呢。也許已經很久沒有人問起她的家鄉了吧。
喜鵲的祖上本是唐朝初年的一位地方將領,所轄境內匪患猖獗,多年追剿不利,百姓屢有死傷,全家因此被朝廷發配到了西域戍屯開荒。
後來幾經轉圜,家族中人終於脫去了賤籍。到了喜鵲祖父一代,已經流落到了碎葉城,開了一家客棧經商爲生。
喜鵲並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祖父、父親一向對此諱莫如深,從不曾談及自己家族的姓氏淵源。
只是偶爾聽祖父說起過,他們本來源自中原一個門閥大族,因爲祖上犯了過錯被罰戍邊,族籍也被除去了。這也是爲什麼後來雖然脫去了賤籍,也不願再回內地的原因。
直到喜鵲六歲那年,一股強悍的馬匪闖入了碎葉城中,洗劫了全城。家人在那場屠殺中全部死掉了。
慌亂之中,一位女僕將她藏進了一處自己用來偷情的廢棄地窖裡,並給了她一罐水和肉乾。
因爲因爲喜鵲曾撞破她與人偷情的事,卻替她保守了秘密。
三天之後,安西大都護從龜茲、疏勒兩鎮調派的援軍趕到,馬匪放火了燒了碎葉城, 瘋狂向西逃竄了。
幼小的喜鵲注意到了外邊的動靜,一直等到看見唐軍確實進了城,纔敢出來。可是她的親人全都死光了,家園也徒剩了殘火和灰燼。
那時候的她只顧着傷心,也不懂什麼叫絕望。
女僕留給她的肉乾吃光了,她就徘徊在碎葉城最大的水井邊上,等過路的駝隊給她一些食物。
就那樣過來一個多月,直到遇見了師父。
她曾隨一支駝隊到達了天竺,在天竺遊歷了三年多時間,才又尋到機會重返大唐。
師父給了她食物,又問了她的遭遇。便問她是不是願意跟隨自己回到東土。她默默點了點頭。
在回東方的路上,師父給她起名叫喜鵲。
“這麼說喜鵲姑娘也是揹負着血海深仇的了,所以才這麼冷漠?”郭曖輕聲問道。
“其實那些事情,我已記得不是太清了,就連父親和爺爺的樣貌,也都模糊了。”
“……”
“而且,師父一直開導我,過去的事情忘記了就忘記了,別再去想它。”
“恩,你師父說得也有道理,只是滅門家仇你從未想過報仇麼?師父不允許你報仇?”
“沒有。師父是嫉惡如仇的人,不僅傳我佛法,還教了我殺人的本領。只是馬匪劫掠,又能找誰去報仇呢。師父後來也問過我的想法,是不是想去報仇,因爲我全家被殺的時候已經六歲了,還是記得一些事情的。
不過她老人家也說,當時她自天竺越蔥嶺一路西來,沿途路過大大小小的城鎮,人們都在議論着碎葉城被無情劫掠的事情,言談間無不義憤填膺,這樣慘絕人寰的行徑自然激怒了師父,她當時就想着尋到那股惡人爲蒼生除害,然而關於那股馬匪的行蹤卻是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無奈之下只好上路東返。在我下山之前的一年,師父也曾拜託遠在西域駐寺修行的佛友,打探那股馬匪的事情,同樣一無所獲。由此,師父也就開始勸我,放下過去的仇怨。
師父畢竟是修爲高深的出家人,抽刀斷惡,舍藥救人,只在一念之間,從不見她有絲毫的遲疑,更不會有什麼困惑和苦惱。”
“這倒也是,不過既然是一股強悍到能夠攻破碎葉城的馬匪,想必在安西和北庭兩大都護府裡應該也會有些相關的記述,那些大都護、都護都不會置之不理的,總會尋到一些線索。”
喜鵲詫異的看了看郭曖,微微垂下了頭,“郭公子說得倒是有幾分道理,只是我再也沒有回過西域,倒也沒有想過那麼多。”
“既然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又何必回去徒添煩惱呢。”一直沉默着的獨孤歡對郭曖擺了擺手,轉而對喜鵲說道:“你的家人連姓氏都很忌諱談起,無非就是不想自己活在過去的煩惱裡,你若爲那些仇恨所困,他們地下有知也不會開心的。”
“恩。”喜鵲答應一聲,望着獨孤歡的眼睛,深深的點了點頭。
不過她的心底卻還是起了波瀾,郭曖說得有道理,也許當年的家仇總是可以尋到一些線索的。
“哈哈哈哈,你們兩個倒是挺般配的嘛。”
郭曖忽然冒出了一句,場面一時尷尬,喜鵲原本冰冷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
“郭兄弟切莫——”
“般配你個死人頭啊。”沒等獨孤歡把話說完,喜鵲作勢拿起一把酒壺照着郭曖頭上砸去,晃了晃,一扭臉又放下了,“嘁,不理你了。獨孤大哥,那你呢?你出身這麼高貴,素日裡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怎麼還總是悶悶不樂的?”
“人都有秘密啊。”獨孤歡抿了一口酒,不溫不火的回道。
其實,郭曖自打認識獨孤歡那天起,就一直納悶他怎麼整天愁眉苦臉的,完全不似生在富貴門閥家中的紈絝子弟那樣。
郭曖對喜鵲擠了擠眼,示意她繼續追問下去。
喜鵲白了郭曖一眼,回首滿目期盼的看向獨孤歡,望着他的眼睛,殷然不語,卻更令人難以拒絕。
外面大雪紛飛,兩三個初識的人,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窖裡窩上個六七天,總是會勾起人們傾吐的慾望吧。
就連獨孤歡這樣擅於沉默的人,心裡也伸出了一隻小手,在歲月的深處不斷的抓撓着。
人就是這樣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一些秘密對至親的身邊人不知從何談起,卻在不期而至的情況下,就像講一個故事或笑話一樣,向初識的人深情吐露。
獨孤歡終於面無表情的看着二人,內心翻騰着許多的聲音,最終他還是向心底那個壓抑了許久的聲音屈服了。
郭曖二人眼巴巴的望着獨孤歡,他依然沉默着,表情漸漸起了變化,似乎有話正欲出口。
二人瞪大了眼睛,就像圍觀一個波斯來的幻術師正要開始他神奇的戲法兒。二人的眼睛裡、嘴角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意。
沉靜的密室裡,燭光搖曳,昏暗中流露幾許曖昧,幾許神秘,甚至有一些詭異。
“啊——”
“啊——”
在無邊幽深的靜謐裡,忽然傳來兩聲極爲壓抑、而又恐懼的尖叫。
郭曖和喜鵲的瞳孔猛然放大,渾身汗毛直豎, 恐懼夾雜着陣陣寒意穿透了全身。渾然間,彷彿身體所在不是一間密室,而是一頭巨獸的胃囊裡。
二人驚愕萬分,因爲他們看到了一張狐狸的臉。
就在獨孤歡的臉上,五官漸漸扭曲變化,最終化作了一副狡黠、猙獰的狐狸面孔。
漸漸的那張臉又恢復如初。
“怎麼,嚇到你們了?方纔你們還很好奇的。”獨孤歡伸個了懶腰,站起身來,在二人面前來回踱着步子,他臉上洋溢着久怨釋放之後的輕鬆和笑意,他長舒了一口氣,兀自得意的說道,“啊——真是奇怪,真沒想到,竟是這麼的輕鬆快樂。”
郭曖和喜鵲畢竟也是久在江湖的人,怪誕之事見之聽之早已不勝繁幾,很快兩個人回過神兒來。
“獨孤大哥,給我們看那樣的一張臉,也很開心嗎?”
“是啊。”
“還是啊,剛纔差點嚇死我了。”
“噫——喜鵲姑娘,他不是說給我們那張臉很快樂,是他把這個秘密吐露出來,很輕鬆很快樂。”
“好吧。獨孤大哥的這個秘密,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麼?”
“現在,除了我,只有你們兩個知道了。”獨孤歡旋即坐下來,又盡飲一杯。
郭曖一聽,看着喜鵲做了個鬼臉,又用手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那我們兩個豈不是很危險了,萬一哪天你不高興了,是不是就要殺我們滅口啊!”
“去,去,去,獨孤大哥纔不會那種人。”
“恩,我怎麼會殺你們呢,”獨孤歡轉而恢復了冷酷表情,“我相信你們會爲我保守秘密的。”
看着獨孤歡冷冰冰的面孔,郭曖假裝害怕似的,慘叫着倒在地上。
“你不要嚇我們啊,獨孤大哥。”喜鵲也誇張的捂着眼睛,開起玩笑來,“不過,獨孤大哥,這爲什麼是一個秘密呢?這是一門功夫還是什麼啊?”
就在二人繼續眼巴巴的望着獨孤歡,想在進步瞭解這個秘密的時候,密室裡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銅鈴聲。
這是開門的暗號。
如果密室裡事先藏了人,外面的人進來時便會先啓動銅鈴的機關。並且可以通過不同而有隱蔽的手法,通知躲在密室裡的人,外邊是安全,還是潛伏着危險。
“是張大人回來了。安全。”喜鵲當然聽得懂這間密室銅鈴的暗語,望着獨孤歡和郭曖說道。
“突圍的計劃定了。”
張繼武、張繼林兄弟一進來,便開口這樣說道。
郭曖和獨孤歡一陣欣喜,可當他們聽完張繼武的詳細情報後,臉色又暗淡下來。
原來這些日子裡,安慶緒、孔雀法王、真田小十郎等人果然做了積極的籌劃和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