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摘花樓的時候,已是午時三刻。韓當來的很早,他已經要了些酒菜,自己吃喝起來。
摘花樓的老闆是揚州人,經營的是揚州菜色,菜品色相精緻,口味鹹中微甜,口感清淡鮮嫩,十分注重食材的本味。與西域菜餚的辛辣豪爽不同,更爲饕客中的上乘人物喜愛。
雖然正當亂世,這摘花樓的老闆卻也是個不尋常的人物,早已疏通了關節,保證用的都是江南出產的鮮美食材。
韓當年過五旬,襟懷淡泊,揚州菜自然更配他此時的口味。他未到午時就來了,估摸着鮮于燕不會來得太早。便先點了一份清燉蟹粉獅子頭、一件三套鴨、一盤水晶餚肉,一壺花雕,自斟自飲起來。一個十六七歲的芳華少女,懷抱了琵琶坐在樓頭,輕攏慢捻抹復挑,彈奏着一段《霓裳羽衣曲》。
越是一個人的時候,越要懂得享受。更何況一個看慣了京城風雨的老人。
郭曖與韓當自然不會陌生,認識鮮于燕不久,鮮于燕便把韓當介紹給了他。雖然大家年齡相差懸殊,一副口舌腸胃,卻是相通的。
“老韓,幾位朝廷命官接連死在你的轄內,你還有心情喝酒?”鮮于燕逗他說道。
“去,去,去,說話也不怕髒了這美酒佳餚。再要胡說,就令小二把你轟出去。”韓當頭也不擡,笑着打趣兒似的說道,又夾起一塊餚肉送入口中,只待他二人自己落座,七寶也跟着坐在了一角。
幾個人又着小二新添了幾樣揚州特色菜餚,吃將起來,席間不提案牘俗務,都是聊些風花雪月的事。
韓當顧自吃菜飲酒,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縱然說起話來,也是酒如何菜如何,深解珍饈五味,是以和兩人也算交得來,此外,倒不見他同誰有所交往。
右金吾衛的府衙距離摘花樓也就一炷香的時辰。用罷午飯,韓當領了幾人穿街過巷,踱步而回。
路上,鮮于燕三言兩語跟韓當講述了徐秋遲府上發生的怪事。韓當聽完,眉頭一緊,臉上竟流露出一絲失望。郭曖和鮮于燕悠然踱步,倒也沒有察覺到韓當臉上的異樣。
韓當,生就一副瘦高的身形,直接比鮮于燕高出兩頭半,走在路上好似一根旗杆上掛了一領袍服。他和鮮于燕各自獨行還好,走在一起難免招來路人的斜眼。
府衙的後堂,有幾間屋舍,本是供值夜的兵衛休息和長官小住的地方。幾年來,也被韓當充做了自己的家,常年住在那裡。
他至今未娶,只有一個兄長,在少府寺任職。少府寺是管理皇室御用工匠的府衙。兄弟倆少年時都是心思精巧的人,二人感情很好。只是年紀愈長,哥哥已經兒孫滿堂,他不便,也不願再和哥哥住在一起,自己便把這右金吾衛的府衙後堂當做了家。
後堂緊鄰有個小門,開門進去現出一座院落,有三間高大的瓦屋,這裡是存放各種陳年物證、檔案的地方。高大的屋舍遮蔽了陽光,是以,剛進這院子,便覺得有些陰冷。
院中有一座亭子。也是奇怪,這樣的亭子有什麼用呢?那庫房裡少不了各種血跡斑斑的兇器,加之這陰森溼冷的氣氛,怕是沒人敢來這亭下舉杯邀月吧?不過,看着眼前的韓當,心中倒也多少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郭曖認識韓當,但大多是在酒宴之時,談的也都是風花雪月。當他隨着韓當走進這右金吾衛的府衙時,在他那瘦削的背影裡,他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在和藹風雅的另一面後,一個充滿了力量的韓當。沒錯,不僅僅是因爲身高,而是那身體裡蘊藏着的力量,一種令人着迷又有些神秘的力量。
郭曖,是第一次來這裡。心裡自然想了不少。待走到亭子跟前,韓當擺手,大家停下。支撐這座亭子的是四根石柱,一根石柱上,孤零零兀自掛着一具鐵環。
郭曖心下大抵明白了,眼看韓當伸手拉動鐵環,亭子中心的一塊石板移動,露出一段石階,下面是黑洞洞、冷森森的地窖,不知深淺幾許。
郭曖吩咐七寶留在外邊守候,自己跟了韓當、鮮于燕下到了地窖之中。
約莫下了三十餘級臺階,三人停下來,迎面有一座門,看樣子很是厚重。站在地下陰冷至極,初秋的天氣,縱然在地窖之中也不該如此陰冷纔對。想來,是地窖裡面有些古怪。
石階的通道是直的,因此還有些微的光亮透進來,韓當取出火摺子打着,引燃了門旁插着的一根火把。火光亮起,可以看清那扇門上,竟然釘着厚厚的一層棉被,看樣子,那溼冷的氣息倒像是透過這棉被而來的。
門上掛着一把黃銅的鎖子,火光下可以看出常年摩挲的地方有些光亮,看來是要經常開啓使用的。
韓當沒有開鎖,把手斜向裡一指,原來這門前地方倒是不小,一側遠離地窖門的牆上掛着幾領夾棉的斗篷,鮮于燕碰了碰郭曖,意思是叫他裹上棉斗篷。三人都裹了棉斗篷,韓當這才取下火把,開了鎖,開門叫二人進去。
那棉斗篷放在陰冷的地下,初穿上身時也不甚暖和。進得門來,心中不免慶幸還是有這斗篷的好。地窖裡面,陰冷異常,猶如寒冬。
這地窖很小啊。郭曖心中的念頭剛一掠過,卻又收回,原來只是一段通道。十步路後,還有一扇門,也是一樣釘着一層棉被,門上一把幾乎一樣的銅鎖掛在那裡。
此時,郭曖心中那個談笑風聲、品酒論月的韓當已隨着這陰冷的氣息遠去了,在那具枯瘦的背影前面,一回頭時,該會是怎樣的一張臉呢?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第二扇門打開,韓當舉着火把一進門,頓時滿堂火光。這地下當真是一個極廣闊的所在,眼前有千百具火把燒着,場面甚是壯觀。
一股冷流襲來,才發覺事情不對。仔細看去,卻只有韓當手裡一具火把,眼前火把都是它的影子。
原來,這裡四面牆壁連同穹頂上都裝滿了銅鏡,中間堆滿十幾列巨大的冰塊,那些冰塊都堆砌成上下三格的櫃子模樣。這些銅鏡和冰塊互相映射着那一隻火把,是以有千萬具火把同時燃燒的陣勢。
郭曖心中歎服,此地空曠幽深,點的火把太多,難免會融化冰塊,少了又有礙視線。只是,這樣大量的冰塊,就算是自己的府上也用不起啊,盛夏時,炎熱難當,也只多用上三十幾塊。這些冰塊不知道韓當從哪裡弄來!
專有商販冬日儲冰,夏季販送至王公府上,價格自然是極高的。
韓當把火把插在一處銅製的燈座上。令二人朝着一列冰櫃走去。
原來,那些冰櫃裡,放滿了赤裸的屍體。
田陌桑和夫人的屍身,當時並未引起注意,早已殮葬了。宇文雷父子和老少夫人的屍體,由宇文雷的弟弟做主,安排存放在了右金吾衛,說是要查明死因後再行安葬,他十分懷疑自己的兄長和侄兒是死於非命。
韓當走在前面,來到幾具屍身前停下,兩具女屍裹着麻布,兩具男屍赤裸着,應該就是宇文家幾具屍身了。韓當轉過臉來,郭曖看到,那一張臉已變得十分冷峻,劍眉如刀,直割人心。
“我們勘察過宇文府上的情況,並沒有什麼異常。唯一異常的就是,這四具屍體毫無傷痕可見,找不出任何一種外傷的痕跡,也驗不出任何中毒的跡象。窄薄的鋒刃,以極快的手法刺入人體後,身上的傷口確難以查到,但是臟腑內必然會有出血的跡象;天下的毒藥,無論多麼高明,縱然使用前無毒無色無味,毒殺後,臟腑眼鼻,必然也會有種種異變。”韓當指着那具屍身,對二人說道。
郭曖心中不明,眉頭一緊。倒是鮮于燕察覺到了什麼,說道:“老韓,你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麼?”鮮于燕的聲音裡竟然帶着三分關切。郭曖更加狐疑起來,那種發自內心的關切,不是對這案子,倒更像是對韓當自己。
韓當不接話,兀自冷着一張臉,好像人世間一切的情感都被這冰窟凍結。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打開來,展出一根鋼針,一根細如豬鬃卻無比堅硬的針。
“這是我從宇文英身上取出來的。”韓當說着,把針遞到二人目前,二人都有些驚愕,這樣的針,竟能一針斃命!看這針應該沒有淬毒纔對。
韓當把針收起,又取出一方厚不及寸、闊不及手掌寬大的木盒,木盒上沒有繁冗的嵌刻裝飾,卻有着歷經十數年把玩摩挲的光亮,潤澤剔透,非常的漂亮。打開來看,裡面放着一件司南。
唐代的司南沿襲舊制,大多是在打磨光滑如鏡的銅盤上,擺一件磁石雕琢的勺子,以勺炳指向定位南北。
韓當手裡這件司南,製作極爲的精妙,約莫一握大小,託於掌中,小巧可愛。底盤以白玉精雕而成,又用硃砂嵌上:八幹,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四維,乾坤巽艮;十二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總共組成二十四個方位。
漆黑如墨的磁勺,也是極具匠心的細巧。郭曖向來喜好奇技淫巧,也不由得被眼前這小小的司南吸引住了。
韓當託着掌中的司南,停在宇文雷頭部一尺之處。待磁勺穩住,繼而輕輕向前推移,此時,三人都好像失去了呼吸一樣。
韓當慢慢把司南貼近••••••五寸,四寸,三寸,兩寸,就在司南距離宇文雷頭皮約莫兩寸近時,那小勺細細的柄子忽然動了一下,方向偏了,韓當進而上下左右移動司南,最終在宇文雷頭皮上定下一個位置,韓當取出一根鍼灸用的銀針按在那裡,作爲標記。
韓當小心的把司南收回木盒,開始在標記銀針的地方細心摸索,郭曖、鮮于燕依然屏住呼吸,認真的看着。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縱然頭髮也是不能輕易剃除的,解剖察驗過後的臟腑,也要完全依照原樣縫合,恢復原狀。
此時,郭曖、鮮于燕心裡多少已有了眉目。看來兇手是,先以迷香令人深度昏睡,再以鋼針釘入人的腦中要害。這樣一來,即不會有任何出血的症狀,也不會有臟腑五官潰爛,因爲有藥物壓制住了痛感,也不會導致身形樣貌的扭曲。加上之前閻羅王夜審的妖兆,人們只會以爲他們真的是被黑白無常取走了性命,不會懷疑到是人力所爲。真正做到了殺人於無聲無息無形無跡。
這果然是世間幾近完美的殺人手段。不過,老韓是怎麼發現的呢?而且,看樣子他似乎早就發現了。
韓當摸準一處位置,掏出尖利的鉗子,慢慢插入一段,一用力,拉出一根鋼針,和剛纔的一模一樣。
韓當掃了他二人一眼,看出他們心中的疑惑。他並沒有急着對二人多說什麼。而是,轉身走開了,走向一個從來只有他自己去過的角落。那裡,有一座獨立的冰櫃,那裡也有一具屍體。
早在多年前,鮮于燕就知道那裡有一具非同尋常的冰屍。他第一次走進這冰窟的時候,就發現它了,並且曾經想去看一看它。
只是他還沒有靠近那具冰屍,韓當就怒不可遏的制止了他,鮮于燕嚇壞了。雖然後來也生出過好奇的心思,想想韓當那張憤怒如修羅般恐怖的臉,也就壓住了。
此時,韓當竟然走向那具冰屍。鮮于燕一臉錯愕,他不動,郭曖也沒有動,郭曖第一次來這裡,所以,多看鮮于燕的臉色行事。在鮮于燕的記憶中,有外人在場的時候,韓當既不允許別人靠近它,自己也不會隨意靠近的。難道,那具多年前的冰屍竟也和這案子有所牽連?
韓當走出幾步,冷漠的回過頭,示意二人跟上,便又轉身,向那具屍體走去。
說是角落,相比中間簡單堆放的冰櫃,這裡算是一間繁華的所在了。冰櫃下面有石頭砌成基座、欄杆,一張胡牀,一張桌子上,擺着一張琴、一尊香爐、一隻花瓶。花瓶裡的花,妖異的開放着,十分的鮮豔,看來是勤於更換的。
雕砌這座冰櫃的冰材,也更加剔透、巨大,五面封閉。透過冰壁,可以清晰的看到裡面躺着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子,甚至可以看清她姣好的面龐,帶着善良的微笑。
鮮于燕第一個驚住了。他第一次看到,這座冰櫃裡竟然是如此美麗的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