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仰首空望,慢慢說道着。
“烏鴉的存在一直非常的隱秘,第一次得悉這個組織的情報,還是在則天女皇時代。那時候帝國第一次出現了看似不可彌補的裂隙,諸多勢力或明或暗的反抗着女皇的統治。
那樣的時代,對於烏鴉來說一定充滿了誘惑吧。
不過令人佩服的是,就算在那樣一個危機四伏的情況下,烏鴉始終都沒有直接的對抗大唐,而是選擇了在背後鼓動挑撥和支持各股勢力反唐。
中宗皇帝被廢黜爲廬陵王侯,便有英國公徐敬業、徐敬猷打着支持廬陵王的旗號,在揚州舉兵十萬反抗武皇。
垂拱二年,則天皇帝下令製造銅匭置於洛陽宮城前,隨時接納臣下上表,大興高密之風,文武百官乃至販夫走卒,但凡告密者,則天皇帝都會親自接見。
當年便因高密事由,殺死了安南王李穎以及前太子李賢的兩個兒子。
李唐宗室自然也察覺到了則天武皇的意圖,或逃亡嶺南,或相約起兵。
垂拱四年,博州刺史琅琊王李衝率先起兵。
豫州刺史越王李貞隨機在豫州起兵呼應。
這些叛亂很快便被鎮壓下去,並因此株連了李唐諸多王族,韓王、魯王、黃國公、東莞郡主、常樂公主等一衆宗室紛紛自殺。
帝國的力量在內耗中漸漸衰微。
隨後便是契丹、突厥、吐蕃在邊疆連連興起戰事,有些叛亂,甚至延續到了開元年間。”
高力士說的有些累了,停頓下來,端起一杯葡萄酒慢慢喝起來。
這是一段極爲尷尬的歷史,關於李唐宗室被則天武皇連連誅殺的事情,更是後世的禁忌。
令廣平王驚訝的是,這些怎麼竟會和烏鴉有關麼?
“契丹、吐蕃在邊疆的叛亂由來已久,英國公、琅琊王、越王起兵都是爲了反抗武后,烏鴉也插手了這些事情?”廣平王不解的問道。
“王爺明鑑。這些事,他們自然只是“插手”,他們力弱勢微,躲在暗處,也只能審時度勢,借力而爲。不過,背後的蠱惑、挑撥,總是難免的,而在財力、謀略方面,更是直接提供了幫助。”
高力士讚許的看着廣平王,因爲他用了“插手”這個詞,而不是策劃主謀。
“他們即在暗處,又如何被發現的?我身爲宗室之人,爲何之前不曾有所聽聞?”
“這些事麼,還得多謝那個來俊臣,此人雖然狡詐殘忍,大興刑獄,卻也在無意間發現了許多秘密。”
來俊臣是則天武皇時臭名昭著的酷吏,王室宗族、文武臣僚,被他誣陷滅族的多達千餘家。到後來,他竟然把爪牙伸向了武氏諸王以及太平公主、張易之,這些爲則天武皇信任的諸人。
這些人自然也很惶恐,無奈之下,聯合起來告發來俊臣,則天皇帝眼見來俊臣勢大難留,這才下令處死了來俊臣以及他的一干黨徒。
這些事,廣平王自然是知道的。
“那來俊臣,沒有將這些稟報武后?”廣平王追問。
“按照當時的情況判斷,應該沒有。武后當朝,諸王叛亂,也算情理之中的事情,智慧如她,想必也不會猜疑太多。當時來俊臣案發,負責抄家的是太平公主。
除了一些密室、地窖中窩藏的大量金銀珠寶,太平公主還在來俊臣的臥房裡發現了一個地穴,那個地穴不大,沒有金銀財寶,卻有一具用浸了桐油的羊皮包裹的銅匣。
銅匣中,便是幾部厚厚的卷宗。其中一卷,便提到了有關“烏鴉”的事情。”
高力士又停頓下來,看着廣平王,這時他發現,偏殿裡那些郎將部下,早被遣散了出去,只有郭曖和鮮于燕還在。
看來自己沉浸在回憶裡太入神了。
“這麼說,來俊臣與烏鴉有勾結?”
“可以這麼說吧,也許是脅迫合作也說不定。透過那些卷宗,我們發現,賴俊纔在審理徐敬業及諸王叛亂的案子時,發現了一條重要的線索。
暗中有一股勢力,在向反叛的諸王提供支持,其中線索最清晰的便是財力上的支持。一些大宗的銀錢來往,紛紛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呵呵,這狗賊倒也有幾分心機。這麼說他查到了那些人?”廣平王不禁嘆道。
“哈哈,他的心機可是連則天武皇都曾自嘆不如的!那些卷宗大部分都是列舉的一些事實,還有一些實物物證。那些卷宗,可以算是罪證一類吧,關於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的倒是非常的含糊。
不過,還好他把一些事件分類羅列。在與那些銀錢來往的線索之後,一些賬目顯示,那個組織,也向他自己輸入了不少的金銀、寶物。
我們推測,他應該是藉此作爲要挾,與那些人達成了合作。”
“這狗賊果然機心深重,這麼說是太平公主把這件事告發給了武后?”廣平王,始終希望有一些光明出現,能夠照亮昏暗的陰謀世界,最好有人出面揭發了這件事,那樣大唐盛世的輝煌纔算是完美無缺啊。
“沒有,太平公主也沒有把這件事報告則天武皇。”高力士似乎明白了廣平王的心思,聲音變得低沉。
“沒有?”廣平王幾乎尖叫起來,一股巨大的陰影襲上他的心頭。
雖然說則天皇帝,對李唐王族來說,曾經是一個巨大的危機甚至恥辱,但武后的雄才大略、深謀遠慮,他是很佩服的。真不想到,在她這樣睿智的君主統治下,竟然還有如此黑暗不可探見的地方。
“沒有。”高力士,又淡淡的,肯定的,補充了一句。
“爲什麼?太平公主後來也曾希望效仿武后,奪權稱帝,她怎麼能容忍這股黑暗勢力的存在?”廣平王冷靜下來,再次問道。
“哈哈哈哈,相比那捲宗中所記載的種種,烏鴉算得了什麼。來俊臣在朝中經營十數年,專司審訊刑獄,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以老奴猜測,他也是因爲這些秘密,才變得狂妄自大,乃至自取滅亡的吧。
太平公主後來意欲奪權稱帝,想來也是受了那些卷宗所載內容的蠱惑吧。”高力士淡淡一笑。
“可既然連太平公主都將此事隱瞞了下去,那這件事最後又是如何敗露的呢?”
高力士沒有回答廣平王,只是淡淡的一笑。
其實,就在廣平王對着高力士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明白了。
高力士是太上皇身邊的人,當初太平公主意欲奪權,便是被太上皇發兵擒獲,賜死家中。
那些卷宗,想必也就落在了上皇手中。
“太平公主,畢竟是則天皇帝最得意的女兒,出身高貴,深謀沉穩,不像來俊臣還需要搞什麼秘密卷宗。但我們推測,她應該也和烏鴉有所勾結,大概也是想借助烏鴉的力量吧。”
聽高力士說着,廣平王不禁想着,他嘴裡的“我們”,應該有太上皇在內吧。
“這麼看來,烏鴉真是個隱秘又奇妙的組織,大家都想與他們勾結,利用他們的力量。然而,種種跡象顯示,烏鴉卻從沒有爲他們出動過什麼驚人的力量啊?”
廣平王看了看衆人,疑惑不解。的確,從李唐的歷史上看來,並沒有什麼驚人的足以蠱惑人心的力量出現過。
“一些可以改變天運走向的力量,未必一定是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啊!”高力士嘆道。“越是那些隱於微末,悄悄運行的力量,越是令人恐懼呢。
開元初年,大統初定,皇上特別使人留意了烏鴉的動向,奈何烏鴉竟一時間消失了一般,只察訪到了他們在則天皇帝時期的一些作爲。
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在微末之間,運籌帷幄,左右局勢。有時候,一些毫無徵兆、毫不起眼的事情,背後卻藏着他們極其深刻的用心與謀略,乃至到後來,成爲禍亂天下的大事。”
廣平王漸漸明白過來,贊同道:“那這個組織,一定具有非同常人的耐心和洞察。可是,人總是會變的,這一百多年來,他們如何能夠保護好自己的這份耐心和洞察呢?”
這次換做高力士投來讚許的目光,並毫無保留的誇讚起來:“王爺睿智,這個問題就算是太上皇和老奴,也是許久之後,纔想到的。想不到,王爺只是聽聞了其中一些信息,便能洞察如此。
關於烏鴉的存在,我們所知也微乎其微。至於他的組織方式和運作狀況,更是不甚了了。這樣一個掌握着如此巨大力量的組織,能夠長期的保持着隱秘、嚴格的處事方式,的確是一樁令人驚異的事情。
按照常理推算,這個組織怎樣也換過三到四任首領了,能夠持續保持一貫的作風,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是啊,縱觀歷朝歷代,天子更替,對內對外的政策都會有所改變的。對了,高公公,怎麼突然想起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呢?”末了,廣平王看似無心的問了一句。
高力士看了看窗外,秋日的天空無比的遼闊幽遠。
“王爺你看,秋日的長安,乾坤朗朗,多麼宜人啊。眼下的紛紛擾擾,總會過去的,這還要仰賴王爺的作爲啊。今天的事,是老奴自作主張告訴王爺的,料想上皇也不會怪我,這個秘密該由王爺知道。
只是老奴無能,那些天朝密卷不能親自交付上皇了。”
“什麼?天朝密卷,來俊臣留下的那些卷宗?”
“是。上皇稱那些爲天朝密卷。原本是秘藏在興慶宮內的,後來盛世清平,上皇也漸漸淡忘了那些事情。待到安祿山來犯長安的時候,並未及時帶走,因此便遺失了。”
“遺失了?興慶宮是太上皇久居之所,地形雖不算複雜,但若上皇秘藏之物,也不該輕易被叛軍搜去纔對。”
“哈哈哈哈,王爺英明。那密卷所藏之處自然絕對一般草莽士兵能尋獲,更重要的是,那密室還有至少九道機關暗卡,除了過人的身手,還要有冷靜聰明的頭腦才行。
老奴隨上皇回到長安後,便曾急着去察看密卷的下落,機關暗卡都還在正常運行之中,密卷卻不翼而飛。”
高力士說完,停了下來,臉上現出深深的倦色。
郭曖看着高力士失落的神情,可以想象出當時的他,是如何的震驚愕然。
“於是,上皇和高總管推測,一定是知悉這個秘密的人,趁着叛軍攻陷長安的空檔,派人取走了天朝密卷。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烏鴉派出的人。”郭曖一半探詢一半肯定的說道。
廣平王聽完郭曖的說法,心下身爲贊同,望向高力士。
“郭公子聰慧過人。能夠連破九道機關,取走密卷,而後又能讓機關恢復如初的人,安祿山的叛軍裡,不會有這樣的人。就算有,也不必費此周折。
況且,那座密室所在本就非常的隱秘,如果不是事先知曉,根本不會搜到那處所在。
這也是今天,我將這個秘密告訴王爺和諸位的原因。此次魔物現世,恐怕就是烏鴉在背後搞鬼。即是如此,能夠順藤摸瓜,破獲烏鴉這個天朝的隱患,尋獲那些密卷,也可算是因禍得福。”
“原來如此,本王還以爲高總管爲了救出陳玄禮,而不惜將此重大隱秘說了出來。是孤王多心了。”
“王爺不必如此,老奴與玄禮,侍奉上皇數十年,個人的榮辱生死,早已放逐雲外。眼下的情形想必王爺,也早看在眼裡。倘若能有玄禮與老奴,陪上皇安度晚年自然甚好。呵呵,弄不好,老奴怕也陪上皇走不了多久了。”
廣平王知道高力士這句話的真意,父皇與上皇之間的鬥爭總要見個分曉的。天子易主,總要有臣僚陪葬。縱然上皇可以安度晚年,可他身邊的一干臣子,卻死劫難逃啊。
“喏。老奴出來多時,也該回去向上皇回稟了。如今他老人家,倒真是成了孤家寡人了,老奴出宮許久,想來更加寂寥。”高力士邊說着,便起身作揖欲退。
“這,勞煩高總管費心了,作孫兒的不能日夜侍奉在上皇身邊,心下有愧。”廣平王起身,面向興慶宮的方向,欠了欠身子。
“王爺討賊事大,老奴斷無他意。這是老奴日夜把玩的一件如意,雖非珍物,還請王爺笑納,他日有緣無緣,也算我們君臣一場。”
話說完,高力士已將一柄不小的玉如意,呈遞到廣平王面前。
這,這的確是高力士把玩多年的玉如意,打從自己記事,得以進宮覲見皇爺爺的時候,就見這老太監手裡把玩着此物。算起來,至少三四十年了。
怎麼今天,他突然的要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