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晚是漫長的,郭曖一行人各自又回去睡了個回籠覺,第二天太陽升到一竿多高,衆人才醒來。
用罷早飯,李昇平點了一名隨從,命他潛回長安,帶人來把屍體運回去。又給了店家一些銀兩做封口費,這才啓程。
假扮郭曖的人,叫王平。假扮獨孤歡的人,叫馬成。
二人功夫很好,人也機靈,追隨廣平王多年,極富應變與斡旋的經驗。
二人依舊扮作郭曖和獨孤歡的樣子,騎馬走在前面。
郭曖和獨孤歡也照舊保持了自己易容後的樣子,護在郡主兩邊,談笑而行。
雪厚路滑,馬匹走得很慢。第三日午時,一行人距離洛陽還有八十里路的樣子。
不遠處是一座幾近荒廢的村莊,升起縷縷的煙火,不似炊煙,更像是爲了燒燬村莊而放的孽火。
大概有叛軍或流寇來洗劫過吧,看樣子剛剛退去不久。
沿着大路進到村子裡,只見屋舍都已經被燒燬了,之前看到的黑煙就是梁木餘燼散發出來的。
在煙火燃燒的噼啪聲裡,傳來一陣陣孩童啼哭的聲音,聽起來不止一個孩子。
一行人催馬快走,循着哭聲的方向來到一處空地。
最搶眼的要數中間擺着的一架巨大的木車,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用三架獨輪車首尾相連綁在一起的。車上有三五襁褓,襁褓裡的嬰孩正在啼哭。
地上七八個孩子,有七八歲的,有十一二歲模樣的,皆是灰頭土臉的,棉衣也是七拼八湊縫縫補補的,很是落魄。
孩子們正圍着一口大鐵鍋,不斷的添些乾柴進去,鍋裡熬着的粥水很是稀薄,只有幾塊偶爾浮上的地瓜,多少給人一些安慰。
一幫孩子看有高頭大馬的人來,嚇得話也說不出一句,瑟縮着圍成一團,瞪大眼睛,看着爲首的二人。
“小妹妹,這裡就你們幾個嗎?”
郡主見了,趕緊翻身下馬,拉住一個稍大一點的孩子,耐心問起來。
小姑娘搖搖頭。
“你們就是這個村子裡的麼?”
小姑娘依舊搖頭。不過,倒是旁邊兩個孩子,點了點頭。
看來這些孩子並不只是一個地方的戰爭孤兒,應該是有人把他們聚集在了一起。只是不知道那些人的用意是什麼。
昇平郡主指了指大鍋,“你們就吃這個啊?能吃飽嗎?”
說罷,示意隨從把帶着的烙餅和肉乾拿了出來,撕碎了丟進了鍋裡。
很快,鍋裡便散發出了誘人的香氣。
受到了食物的鼓勵,孩子們慢慢膽大起來,眼睛裡的恐懼也漸漸變成了欣喜和好奇。
車上一個竹筐裡放了許多的碗筷,郭曖帶人用積雪擦洗乾淨,一碗碗盛滿了香噴噴的湯羹,分發給孩子們。
看着孩子們狼吞虎嚥了一會兒,郡主才又問起,“小弟弟小妹妹,是誰帶你們來這裡的啊?”
“是大叔。”
“對,對,是大叔。”
“是大叔帶我們來的。”
看樣子,孩子們也不知道那人的姓名。而且,很可能救助這些孩子的,只有一個人。
“哦,那大叔去哪裡了啊?怎麼把你們丟在這裡了?”
“大叔去找奶了。”
“找什麼?”郡主一時沒聽清他們說什麼。
“找奶啊,奶水,給車裡幾個娃娃吃啊。”
方纔一直搖頭的小姑娘這時也放下了戒心,指着車中的嬰孩說道。
衆人這纔回過神兒來,大家都沒有哺育嬰兒的經驗,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一時也沒個主意,不知道該怎麼照顧那些更小的孩子。
正在衆人躊躇之際,一個孩子喊了一聲,“大叔回來啦。”
“大叔回來啦。”
“大叔。”
幾個孩子歡呼雀躍起來。
就見遠處一道異常魁梧的人影,肩上扛了一頭黃牛,飛也似的奔跑過來。腳下的土牆、橫木,都被他踩得紛紛塌陷斷折,發出一陣陣聲響。
那人也注意到了郭曖一行人,幾個箭步呼嘯而至,站在了孩子和郭曖等人中間。雖是倉皇而至,這位置卻是選得十分好,加上來人魁梧的身形,幾乎完美的把孩子護在了身後。
“是他。”
郭曖心中咯噔一聲。
郭曖認出了來人。
壯漢也看到了郭曖——王平假扮的郭曖——只見他臉上的肌肉一緊,眼睛裡充滿了警惕。
忽而那壯漢臉上又現出懷疑的神情。
“喂,你就是大叔了?”李昇平見大叔來了,趕忙上前,“車裡那幾個小的,你看——”
“嘿嘿嘿嘿,”
“大叔,這些叔叔給我們的粥里加了肉乾和烙餅,真的香哦。”
“大叔,你快也趁熱吃吧。”
那壯漢把黃牛輕輕放下來,衆人這纔看見那人背後還揹着一頭剛滿月的小牛犢。
黃牛是一頭成年的母牛,少說也有一千三百多斤,再加上那頭小牛犢,這漢子扛着它們,還能疾走如飛,真是世間罕有的大力士。
“這位大哥,天生神力啊。”扮作郭曖的王平,衝着大漢直豎大拇指,不住的讚歎。
“是啊,簡直跟熊一樣。哈哈哈哈。”扮作獨孤歡的馬成也跟着笑贊。
這二人都是軍旅中人,見了這等大力士,自然是發自內心的仰慕。
壯漢看了看眼前的郭曖,憨厚的笑着,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異樣的光芒。好像在說,這人不是真的郭曖,
壯漢擺擺手,示意孩子邀請郭曖等人一起用飯,孩子們雀躍着,一個個拉着衆人,圍着大鍋吃喝起來。
壯漢把母牛和小牛犢,老老實實的綁在了一棵樹上。轉身便去抱了一個孩子,蹲在母牛身邊,把孩子的嘴對準了母牛的奶頭兒,以牛乳餵養起孩子來。
熊一樣的壯漢,一邊喂着孩子,一邊朝人羣裡張望,似乎在尋找着什麼人。
很快他的眼睛,便落到了真正的郭曖身上,看得郭曖心裡一凜。
他認出了自己。從對方看自己的眼神裡,郭曖十分的確定這一點。
鮮于燕說過,獸王蠱的傳人有許多超越人類常識的本領。也許易容術這種東西,根本無法瞞過他們吧。
壯漢喂完幾個嬰兒,又重新用一張破舊的棉被幫他們蓋好。才舀了一碗粥湯,走到了郭曖身邊。
他意味深長的拍了拍郭曖的肩膀,眼睛充滿了複雜的神情。有釋然,有悔恨,還有一些期許。當然更多的,是樸素的善意。
郭曖同樣真誠的笑了笑,“這位兄臺請坐。”
說是請坐,也不過是一根放倒的梁木,上面還有些許的積雪。
壯漢黑黝黝的臉上,現出憨厚的笑意,用一根樹枝撣了撣積雪,坐下吸溜着吃喝起來。
壯漢和郭曖,同時都選擇了相信彼此。
當初鬼地藏暴走,人間即將崩毀的時候,他選擇了與舊主爲敵,選擇了守衛世間平凡的生靈。乃至險些喪命。
事後,郭曖曾幾次向師兄慧果追問他的下落,慧果卻總是搖着頭,笑而不答。
想不到今天,竟能再次相逢。
衆人很快吃飽喝足了。幾個孩子更是摸着滾圓的肚子,嘟嘟囔囔的說着,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了,好久沒吃過這麼飽了。
壯漢指揮着孩子們把自己碗筷用積雪擦洗乾淨,重新放回竹筐裡。
自己把三輛結成一輛的木車又仔細檢查了一邊,看看是否還夠結實。接着便把大鐵鍋、支鍋的鐵架子,都放進了車裡。又把小牛犢也放進了車裡。拉過母牛,把繩索系在了腰間。
壯漢一聲招呼,七八個孩子熟練的跳上了車,坐車轅的坐車轅,坐車裡的坐車裡。
郭曖走上前去,“鬆大哥,接下來什麼打算?”
壯漢望了望遠方,又回頭看看郭曖,咧嘴笑笑,“戰火連年,還有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
說完,便推起巨大的木輪車,載着孩子們慢慢遠去了。
“獸王蠱的傳人,是以守護蒼生爲己任的。”
鮮于燕曾經這樣說過。
“郭大哥,你認識他?”
“算是吧。”
“他真是個好人。”
昇平郡主出神的望着,直到壯漢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叢林裡。
看她難得流露出刁鑽乖張背後藏着的天真與善良來,郭曖滿眼憐惜,自心底升起一股愛意,一股想要拼盡一切去守護的愛意。
她拉起他的手,輕輕的搖晃,“你在想什麼?”
沒等郭曖回答,就聽見一陣騷亂。
“快看——那邊是什麼東西?”
“是暴風雨要來了嗎?”
“混蛋,冬天哪來的暴風雨。”
“可那團黑雲裡,真的有電閃雷鳴啊?”
“啊——不會像上次一樣,是什麼妖魔吧?”
“安靜——”
幾個隨從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瘋狂的叫喊起來。
王平和馬成見郡主等人沉默不語,當即喝止了惶恐聒噪的士兵。
“郡主,你不能再往前走了。”郭曖握緊昇平郡主的手,堅定的說道。
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九龍陣果然移動到了洛陽方向。
“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看你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有些不習慣呢,”看着郭曖堅毅的神情,李昇平噗嗤一聲樂了,“幹嘛?你以爲那團黑雲就能嚇住我啊。”
“別鬧。那不是雲。”
“那不是雲,那是什麼?你就是不想讓我和你一起去洛陽見見那個大美人兒。”
“什麼大美人,洛陽只有安祿山那頭大肥豬,哪來的大美人兒。”
“海棠夫人啊,別不承認。”
“嗨,都被你攪昏頭了,”郭曖無奈的搖搖頭,“前面真的很危險。”
“打個雷刮個風的就危險啦?你當本郡主好糊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