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爲了一時意氣,損了這數萬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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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這些兵馬,你高仙芝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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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怎麼一下子就變了?”
他們說了半個多時辰,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但聽到邊令誠說起什麼女人,猛地傳來一聲酒杯摔碎在地的聲音,緊接着就是充滿了恨意,壓抑到嘶啞的一句:“你們竟然派人監視我,你出去!”
我猜那一定是高將軍的聲音,雖然那聲音已經變得異常嘶啞。
邊令誠,一撩大帳的幕簾,氣鼓鼓的回了自己的營帳。高仙芝緩步出來,仰首癡望,夜色空遠。
就在這時,轅門外一陣躁動。李嗣業帶了幾名親隨驚慌闖入,趕不及行禮,直撲在將軍肩頭。
“入他娘,葛邏祿人跑啦!我帶人巡防一圈,不見他們的蹤影,一根毛都沒剩下。”
大軍圍城,兩萬大唐士兵和拔汗那士兵負責主攻。爲了防止阿拔斯援軍突襲,就由葛邏祿僱傭兵擔任外圍警戒。五里,十五里,三十里,裡外佈防了三層警戒線。五十里外更有巡迴斥候擔任警戒。
近八千餘葛邏祿士兵,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看來,他們一定是探聽到無比兇險的消息,是以叛逃而去。
“我已經派了斥候四外打探。也許,也許••••••”李嗣業話沒說完,一隻飛奴疾射下來,撲棱棱落在一旁斥候懷中。飛奴,就是傳信的鴿子。
本該綁縛着竹筒的鴿腿上,空無一物。只有未曾凝結的血跡沾滿了鴿子的翅膀、肚腹。那名斥候兵一定是來不及書寫信件,只好把自己的血塗滿鴿身,以死報國。
李嗣業看得眼目呲裂,血脈噴張。他知道,敵軍正在殺來,兵馬衆多,來勢洶洶。
“撤吧,將軍!再不走,來不及了!”李嗣業急惱中口不擇言。
段秀實聽李嗣業要逃,恨恨的罵了一句:“大丈夫,死且死戰,怕他個鳥兒!將軍,拼了吧!”
不容衆人遲疑,就聽得四面八方傳來陣陣轟隆之聲,如悶雷滾滾,這陣勢,恐怕足有數十萬人馬一起殺來,驚天動地。
隨即,一片火光撕裂了夜幕,四面八方,好像同時都有太陽在升起,敵人迅速移動,燃燒的火把連成一片汪洋大海,潮水般向着怛邏斯城涌來,向着唐軍殺來。
西北方,三隻火箭接連射入幽深的蒼穹。怛邏斯城內的守軍,知道是援軍到來,也大開城門,殺向唐軍。
兩萬餘唐軍士兵,頓時炸開了鍋,譁嘯四起。剛剛生悶氣躲進營帳的邊令誠,聽得聲勢不對,也連忙躥了出來,跌跌撞撞來到衆人跟前,小雞子一樣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
如今的局面,任由誰來,都是料定中事,孤軍深入,本就難免造人反撲。
當下,高仙芝面色一沉,命令李嗣業、段秀實二將,各自召集兵馬,能帶走多少,帶走多少,看準敵軍火光稀少處突圍。他自己則帶領本部親隨,召集人馬,大軍分三路突圍。
面臨阿拔斯軍團裡外夾擊,唐軍慌而不亂,三位將軍奔馳在戰場上,唐軍漸漸匯聚,猶如三條水龍般蜿蜒襲進,邊戰邊走,左衝右突,試圖在鐵桶一樣的包圍圈上咬開一條口子。
敵人的包圍圈如巨蟒般,越收越緊,涌過來的敵人越來越多。中心戰場,怛邏斯城內的守軍殺出來,也是殺開了花。三股唐軍,如陷入泥潭一般,不斷有人倒下,死傷難計。
那已經不再是戰鬥,那是人最後的求生慾望在撕咬,憤怒、絕望的唐軍士兵怒吼着,衝殺着。
危急。危急。三股唐軍,不斷被阿拔斯人衝散絞殺,亂了又聚,聚了又亂,已經很難保持陣型。然而就在這千軍一發之際,高仙芝將軍的馬好似受驚了一般,竟向着敵軍大隊瘋衝過去,沒幾眼,便消失在了亂軍之中。
我們幾個多年追隨將軍的親衛,頓時大腦一片空白,失去了方向,更加狂亂的砍殺着敵軍。依稀記得,應該是黑齒黑齒朝恩發射了一記火箭,向李、段二位將軍告急。
兩記火箭升空,二位將軍引兵迅速彙集過來。
李嗣業將軍已經下了馬,領了幾名狂刀手,舞動陌刀,劈掃砍撩,一刀揮過,敵軍便有十數人滾落腳下,真真殺出一條血路,三軍集合在一處。
阿拔斯軍察覺了唐軍的動向,也不斷向着一處匯聚。
就在衆人準備決一死戰的時刻,突然阿拔斯軍團內一陣大亂。
尋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座山口下,一羣羣阿拔斯軍人,不斷被掀上天空,火把四散,一干人紛紛退散,戰圈內赫然蹲踞着一頭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好似一座山丘,瞪着鬼火般熒綠的眼睛,爪子一撩,被捲到的士兵頓時拋上天去;血口一張,能連人帶馬一併咬住,甩出數十丈外。而且,它竟然有着好多條巨大的尾巴,瘋狂掃動着。
看樣子,竟像極了上古時的九尾怪狐,那還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種傳說中的恐怖之物。
它腳下的阿拔斯軍團,只如蟻羣一般,任由踐踏。許多虔誠的阿拔斯士兵紛紛跪伏在地,祈求真主的庇佑。
那怪物所在的山口,正是東歸大唐的最佳路線。一線生機在眼前,已經顧不了太多,李嗣業、段秀實一聲令下,瘋了一樣,帶着大家向山口衝去。
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依稀記得一陣劇痛,我就昏死了過去,醒來時,已是阿拔斯人的俘虜。
當年懷恩王子,來大唐朝覲,曾拜訪過我的叔父。後來,我追隨高仙芝將軍鎮守西域,他往來東西,途徑龜茲時,我們也見過幾面,頗有些交情。
他認出了我,向阿拔斯王朝的東方總督艾布•***說明了我的身份,說我是大唐高官的族侄,應該得到優待。
懷恩王子的確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當年高仙芝剿滅石國,他也只是把仇恨記在了高仙芝頭上,並不遷怒於我。
原來,艾布•***早已收到高仙芝回到龜茲的消息,自己想要擴展在西域的勢力,兩人必有一戰。
懷恩王子對他談起高仙芝的種種戰績,當他聽說高仙芝曾百餘日行軍,翻越蔥嶺,遠襲小勃律的時候,他便拿定了主意。他料定,高仙芝必然會主動出擊,而自己並沒有翻越沙漠、蔥嶺,遠襲作戰的經驗,如此一來,以逸待勞,自然是上上之策。
於是,他便命令自己的得力干將齊雅德•伊本•薩里,率領本部數千人馬,以及艾布達•烏德•哈里德•本•伊卜拉欣•祖赫利在河中的駐屯軍1萬人,前往怛邏斯城,與懷恩王子一起堅守城池。
艾布•***自己則在撒馬爾罕構築工事,召集大軍,準備着一場聲勢浩大的戰役。
令艾布•***驚訝的是,這位名震西域的蔥嶺之王,竟然只帶了三萬人馬,遠襲而來,在怛邏斯城打起了圍殲戰,而且僵持不下。艾布•***當下心中大喜,領軍二十餘萬火速殺往怛邏斯城。
那些負責巡防的葛邏祿人,眼見高仙芝數日難克一城,早已心生變故,遠遠偵查到阿拔斯大軍殺來,消息也不曾傳報,便連夜悄悄的遁走了。是以,高仙芝的軍隊才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要不是那隻從天而降的怪物,李嗣業、段秀實得以帶了幾千人馬逃脫外,唐軍必然全軍覆滅。
當時,李嗣業、段秀實率軍繞過那魔物,一路突圍進入山谷後,那隻魔物依然還在,一直到黎明時分,才神秘的消失了。是以唐軍有了三個多時辰的時間逃走。
阿拔斯軍中流言紛起,說那魔物是上天派來保護唐朝軍隊的,誰也不敢率軍追趕。
奇怪的是,一直沒有找到高仙芝的下落。我告訴懷恩王子,高仙芝馬匹受驚衝入阿拔斯軍團中的事,可他說手下的將官也曾有此彙報,但事後並沒有在那裡發現高仙芝的屍體、馬匹。
有人說高仙芝獨自趁着夜色逃走了。
可在二十餘萬大軍的包圍下,一個身着唐朝高級將領服制的人,怎麼可能輕易逃脫呢?
當時他馬匹受驚時,我清晰記得他還是穿着大唐節度使的衣甲啊。懷恩王子也坦承,他從怛邏斯城殺出後,帶了數十名親隨,一直追蹤着高仙芝的旗號突殺,也是莫名其妙跟丟了。
兩個多月後,從碎葉城傳來消息,高仙芝、李嗣業、段秀實率領着五千餘殘軍,途徑碎葉,向龜茲而去。邊令誠也在其中。
高仙芝將軍當時是如何逃脫敵人的包圍,一直是一個謎。
艾布•***,雖然是農民出身,卻見識卓絕,待人寬和,有着過人的智慧。他並不像其它的西域胡人一樣嗜血好殺。
大多數的唐軍俘虜都活了下來,被充作了軍官、富商家的僕人,並允諾他們,五年之後可以返回大唐;一些瓦匠、篾匠、鐵匠等有手藝的人,則當下被宣佈爲自由民,但要爲怛邏斯城、撒馬爾罕城、巴士拉城等做工,三年後可返回大唐。
少數一些懂得造紙技術的人,更受優待。我們和艾布•***一道,先是來到了他的總督駐地巴士拉,沒多久,便被送往了庫法。倭馬亞王朝的第四任哈里發——阿里——曾定都庫法,那裡有許多回教的大寺。後來,阿拔斯王朝取而代之,定都安巴爾,離庫法不遠。
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艾布•阿拔斯,重金賞賜了那些造紙匠人,賜予他們田宅,希望他們能夠把造紙技術在阿拔斯王朝普及開來。同樣,也賜了我一處莊園。
那裡天氣溫燥,終年乾旱,沒有冰雪,瘧疾流行,每年都有大量民衆死於此病。
經常,我需要去到艾布•阿拔斯的宮殿,爲他講述長安和洛陽,以及大唐的風土人情。沒過多久,他便厭倦了我的說教;而我也厭倦了那荒涼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我了的小月亮,蕾拉•沙塔碧。她就像一輪明月,照在我荒漠般的世界裡。
她本來是一個古老的波斯部落酋長的女兒,因爲她的部落依附於原來的倭馬亞王朝,阿拔斯王朝崛起後,他們全族都成了阿拔斯王的奴隸,後來,她犧牲了自己,換取了族人的自由。
有一段時間,她是艾布•阿拔斯最寵愛的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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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我的身份的緣故。一個來自遙遠的東方的異鄉人,一個階下囚。很快,她也注意到了我。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對故鄉的眷戀。
那天夜裡,一彎新月掠過回教大寺的圓頂,我們在一處葡萄園中相會。她長長的睫毛劃在我的臉頰上,豐腴的滿懷熱情的雙脣下,彷彿是一眼生命的甘泉,令我禁不住的狂飲。我們緊緊擁抱,糾纏。
我清晰記得,每一次她凝望我的眼神,那飽含的風情、溫柔,讓我深深的陷落,陷落。我寧願生作一尾魚兒,在她的眼眸裡遊蕩。
甚至她臉上長長的疤痕,我都經常的親吻它,那是我最真摯的愛憐。
她從不曾說起,那是一道怎樣的痕跡,我也從來不問。我猜得出,正是因爲那道疤痕,她才漸漸獲得了一些自由。
啊!我的小月亮,我荒漠中的甘泉。
艾布•阿拔斯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帝王。他不斷派出使團,向周邊小國、部落施壓。而我,一個來自大唐帝國的囚徒,無疑正是他強大帝國的最好證明。那些年,我隨着他派出的使團到了許多地方,有些國家信仰大食法,就是回教,有些則信仰大秦法。
我還曾到了摩鄰國、三蘭國、殊奈國,那裡是距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終年酷熱,人們皮膚黝黑,那裡是崑崙奴的故鄉。
當我隨使團出訪努比亞王國的時候,阿拔斯王朝內部發生了叛亂。艾布•阿拔斯死後,他的弟弟阿卜杜拉•阿里同他的兒子曼蘇爾爭奪哈里發之位。
消息傳來,使團里人人自危,擔心內亂事情的傳開,他們這些使節難免遭遇不測。
幸運的是,正在阿拔斯王朝的使團慌亂之時,我遇見一隊來自大唐的商船,他們正要回去廣州。我才隨他們返回了大唐國境,幾經輾轉纔到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