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的一處暖閣裡,爐火燒的很旺。
玄宗皇帝、高力士、郭曖,幾個人正在圍着爐子,喝窖藏多年的汾酒。
郭曖端起一杯酒,慢慢的啜飲着,聽着老皇爺講一些自己少年時候的故事。
本來他還有些擔心,自己沒事老往興慶宮跑是不是不合時宜。然而每次到了這裡,便總會爲老皇爺的風采所折服,甚至連高力士也並不像流傳的那樣是個只會阿諛奉承的人。
除了偶爾流露出的深沉城府,以及對一些事情的諱莫如深外,兩個人就像鄰家和藹的長者,有着老人特別的可愛之處。
“郭曖,聽說高仙芝遷墳的事情,你也參與其中?”
閒聊許久,玄宗皇帝算是問出了一句有意義的話來,至少在郭曖看來,老皇爺這樣問,必然有着什麼用意。
“是啊!因爲敬仰高將軍的緣故,又和杜公子、岑夫子有些機緣,正好略盡綿力。”
“你很敬仰高仙芝嗎?”老皇爺忽然變了臉色。
“這——”
郭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當年傳言高仙芝的死,就是老皇爺的旨意。如今邊令誠下落不明,真假與否根本說不清楚啊。
“呵呵,你不用爲難,高仙芝也是爲大唐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你出身將門,想來郭子儀沒少跟你提起高仙芝的事蹟,不爲過。”
“老皇爺說的是。”
其實郭曖何嘗不想當面問個清楚,當初殺死高仙芝、封常清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老皇爺下的旨意。可這樣的話,又怎麼問的出口呢。
“聽說遷墳的事情,還鬧出了些岔子?”
“呃。真是什麼事情都瞞不過老皇爺,”看來長安城裡還隱藏了許多老皇爺的眼線,這讓郭曖對老皇爺又敬又畏“本來遷墳的事情,是很順利的,直到正式遷墳的那一天,我同杜環、岑參等一干高將軍生前的好友一起前往現場,才發現事出蹊蹺。留守的十幾名夥計和幾個僧人統統不見了蹤影。”
“人都不見了?”高力士望了一眼玄宗皇帝,轉而問道。
“是。當時我們也未作他想。只當是冬日苦寒,茅棚內不堪忍受,所以尋了地方吃酒取暖去了。使人尋了小半天,找遍了村鎮酒家還有他們可能去的親友住處,卻一個人都沒見到。那些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不僅如此,就連高將軍的舊冢,也被提前挖開了,看雪落的痕跡,至少是前日夜裡被人挖開的,我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遷墳的事情也就擱置下來,全力尋找失蹤的人口。”
“後來的事情,想必老皇爺也都知道了,我們最終在一處樹叢裡發現了一具屍體,是在附近村莊裡召集來的泥瓦匠,他渾身紫黑,中了蛇毒。我們猜想其餘的工匠和那些和尚應該也是遭了毒手,並且被人毀屍滅證了,而我們所見到的那具屍體,大概是有什麼巧合,雖然逃脫了,卻也在半路上死於蛇毒。”
“恩,這些都金吾衛的奏報裡都有。你當時就在現場,你可發現什麼奏報裡沒有的事麼?”老皇爺看着郭曖的眼睛,語調評和,卻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有。”郭曖回答了一個字,便不再說話。慢慢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樣錦囊,打開來是一枚雕工上乘的玉佩,玉質溫潤,是上好的于闐白玉。
“這——”高力士盯住那塊玉佩,眼睛裡射出不尋常的光芒。
郭曖把玉佩遞到高力士的手裡,保持着沉默。
他當然看得出高力士,甚至玄宗皇帝眼裡的異樣。他更早已明白,這塊玉佩無論雕工還是玉料,都是皇族裡的人才會有的東西。
“這塊玉佩在哪裡發現的?可還有別人知道這件事?”玄宗皇帝若有所思的問。
“眼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這塊玉佩的事情。當時,就在高將軍舊冢附近,雖然有新雪覆蓋,但從周邊的草木壓折的痕跡來看,那裡有過一番激烈的打鬥,我們用火小心翼翼的化掉了地上的雪層,除了一些可以的足跡外,還在舊冢被挖開的新土裡發現了這枚玉佩,當時它有一半插入了新土裡,一小半露在外邊,應該是無意間掉落所致。
聽完郭曖的說辭,玄宗皇帝對着高力士點了點頭。
“你可知道這枚玉佩的來歷麼?”高力士試探着問道。
“猜的出一半。”
“呵呵,很好很好,你很謹慎,其實郭公子也非尋常子弟,這玉佩的來歷肯定還是有些見識的。這玉佩的主人可找過你們麼?”
“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天,還沒有人到金吾衛主動說明情況,也許他尚未發現這玉佩丟失的事情。”
“不會的。他肯定早已發現玉佩丟失的事情了,這件玉佩對他而言並非小事,只是有兩種可能,一種便是他不記得玉佩丟在哪裡了,所以無從找起,另外一種麼,眼下也說不好。”
高力士又望了望玄宗皇帝,老皇爺點了點頭。
“可以讓你知道這件玉佩的主人是誰,但是你一定要保密,這件事情不能再讓第四個人知道。明白麼?”高力士一改嬉笑和善的神情,幾乎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郭曖深深的點了點頭。有時候沉默,比嘴上的承諾更真誠一些。
“這是大理寺少卿,獨孤歡的玉佩。這樣的玉佩,他也只有一件。”
高力士說出了那人的官職和姓名,卻有意無意的沒有說他的背景。
其實,獨孤歡正是信成公主與駙馬都尉獨孤明的兒子。論輩分算是玄宗皇帝的外孫,當今皇上的外甥。
老實講,當時郭曖的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的。雖說是駙馬之子,可畢竟不是李唐內族裡的人,事情終究不會太難辦。
高力士自然看出了郭曖的心思,有補了一句:“郭公子無需多慮,這件事且放手去查,另外必要的時候也希望能夠保護獨孤歡的周全。”
“保護?周全?”
“是的,你要儘量保護他的安全。無論當時是怎樣一種情形,既然獨孤歡被牽扯了進來,想必是有人要對他下手了,至少想借助他來達成什麼目的。”
郭曖聽了心裡一震,看來高力士和老皇爺一定知道很多自己尚未接觸到的信息。
無奈啊,自己就像一枚棋子一樣,被人捏在手裡。難道這些傢伙就不能自己站出來,把事情挑明瞭,一是一二是二的把恩怨情仇算個明白。
郭曖離開了興慶宮,一路走的很慢,生怕自己一腳踩空,掉進深淵冰窟裡去。
他伸手在懷裡不斷摸索着那枚玉佩,心裡一陣陣苦笑着。
郭曖走後,高力士伺候着玄宗皇帝進了寢殿。
“上皇,把獨孤歡的事告訴郭曖,這樣真的好麼?”
“既然獨孤歡已經被牽扯了出來,就不妨順着對方這一步棋走下去,本來我們也不方便出面,趕巧讓郭曖這小子撿到了獨孤歡的玉佩,正好讓他再去攪和攪和,我看郭曖這小子也是個福將,沒準兒弄出個什麼大風浪來。獨孤歡竟然到了高仙芝的墓上,還把玉佩丟在了那裡,這件事不簡單啊。”
“上皇所言極是,其實老奴也一直懷疑,那位老朋友當年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如果他還活着的話,那邊令誠的事情,就說得通了。很多事,就都說得通了。”
“只是不知道到了今天,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你猜呢?”
“老奴猜不出。”
“哈哈哈哈,”玄宗忽然爽朗的笑起來,“還是等事情有個眉目再說吧,我們都老了,檯面上的事情就交給年輕人去好了,也該是我們坐下來看戲的時候了。”
大雪紛飛,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中顯出一座山崖的形貌來。
郭曖站在懸崖的邊上,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依稀記起,自己從興慶宮出來,一路走着,竟來到了此地。他四下打量着,看不出這是什麼地方,長安城早已落在身後很遙遠的地方,影影綽綽的隱在風雪之中。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了這裡?”
郭曖自己也有些詫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荒郊野外。
當下四顧尋覓,就見遠處一隊人馬,艱難的踏雪而來。看裝束,是一隊唐軍騎兵。
那隊人馬似乎也望見了郭曖,愈發的加快了行進的速度。呼嘯的風中,不斷的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那是一種異常淒厲詭異的呼號。
“啊呀——是鬼怪麼——”郭曖遠遠望見,那一隊唐軍騎兵,竟全都沒有了頭顱。
喉嚨裡不斷有血泡冒出來,弄得鎧甲和戰袍上全都是血跡。
呼喊聲正是爲首的一具無頭屍身發出來的,因爲沒有了嘴巴,氣息直接從胸腔到喉頭噴發出來,無怪乎那聲音聽起來十分的淒厲詭異。
“郭曖——六弟——郭曖——六弟”
“是兄長麼?是二哥麼?”郭曖看那將官一身銀甲白袍,正是二哥郭旰的盔甲。
“郭曖——六弟——郭曖——六弟”
“二哥——二哥——”郭曖大聲呼號起來。
可那無頭將軍連同士兵卻根本聽不到郭曖的叫喊似的,兀自繼續呼號着,走近,又走遠。在白茫茫的世界裡,艱難的遊蕩着。
"二哥——二哥——”郭曖發起狂來,顧不上眼前景象的詭異,瘋也似的叫起來。
他們聽不到,他們沒有了頭顱,聽不到啊。郭曖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縱身躍下了懸崖,跌跌撞撞的向着那隊士兵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