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曖一早醒來,在花園裡練過了拳腳。因爲要出門辦事,便讓七寶去廚房把早飯取來自己房裡。
早點是一壺山羊奶,十個白煮雞蛋,一斤薰火腿,一斤烤牛肉,一碟白灼小白菜,六個饅頭,還有一杯葡萄酒,一碟櫻桃。很是果腹。
主僕二人一個桌上,很快吃完了事。換了便服出門,也不乘馬,徑直向着左金吾衛衙門的方向走去。
他們要去找的人,是左金吾衛衙門的左街使。
長安城,由皇城朱雀門向南行至長安城明德門,是爲朱雀大街,以朱雀大街爲界,朱雀大街以東爲左街區,朱雀大街以西爲右街區,分在左右金吾衛管轄內。
左金吾衛府,在皇城東永興坊的西南隅,舊時在崇仁坊,中宗神龍年間遷至此地。
右金吾衛府,在皇城西佈政坊的東北隅。
古人以天子面南背北,左東右西。
左街使,便是這長安左街治安、巡邏、更鼓、消防、人口稽查等等具體事務的負責人。官階雖只是六品,所涉之事卻極爲重要。
他們要找的這位左街使,名喚鮮于燕,可以算作是郭曖的酒肉朋友。
鮮于燕精於烹飪。他能把一枚雞蛋做出三十餘樣不同的菜色,能把一條魚做出四十多種吃法。
他擅烹冷胡突鱠、醴魚臆、連蒸詐草獐皮索餅。
冷胡突鱠,是一種鱠魚羹湯,魚肉滑嫩、湯汁甘鮮。
醴魚臆,乃是取黃河鯉魚的魚胸,加西域葡萄酒釀成,鮮香醉人。
獐皮索餅,是用金獐腿肉做餡的胡餅,在瓦爐中烤制,麪皮金黃,獐肉酥嫩,咬一口油汁溢口,肉香遠飄。
他還會做一道叫櫻桃畢羅的胡餅,是和一位西域來的歌姬學的;經過他幾番改良,竟然青出於藍。他做的櫻桃畢羅,連着麪餅烤炙熟透之後,那櫻桃竟香色不變,紅亮剔透如瑪瑙琉璃,咬嚼起來,甜美酥軟。
要說這鮮于燕,眯縫着小眼,看不見眉毛,絡腮鬍子,矮胖身形,是個不二的憨俗之人,卻憑着這道櫻桃畢羅,盡得醉月樓那些姑娘們的歡心,可想而知他的櫻桃畢羅味道如何。
一次酒後,鮮于燕摸着肚皮說起,自己這左街使的位置,還是一次烤兔子烤出來的。
那還是天寶未亂的年月,玄宗皇帝出城遊獵,照例有左右金吾衛選出的兵將護駕,鮮于燕那時候是守衛延平門的小校,也在護從之列。
皇帝親貴遊獵完畢擺起了酒宴,他也趁着歇息的空檔烤起了自己打到的一隻野兔。
他這個人一向隨身帶着個鵝蛋粗細,半尺來長的竹筒,是他自己特意削制的,竹筒裡分了幾個小格子,裝滿了各種烹飪的香料。
雖然當時,他只有一堆篝火,幾根木棍駕着剝皮去髒的兔子,卻憑着嫺熟的手藝把握住火候,以及那秘製的香料,令那隻兔子外焦裡嫩,肉香飄逸。
沒想到,一陣風吹來,肉香竟然飄到了玄宗皇帝的酒宴之間,直蓋住那御廚烹製的各色佳餚,饞得衆人不住的提鼻子聞嗅。
玄宗皇帝一時興起,下旨找來鮮于燕,把自己打來的兔子、獐子、豬獾之類,一併交給他去燒烤,以饗宴羣臣。
事後,老皇帝見他爲人憨厚爽直,便賜他做了金吾衛左街使,從六品。雖說他以廚藝得官,卻是中正勤勉的人,這些年愈發的幹練敏達。戰亂時護從老皇帝出走,收復長安後回來,擢升正六品。
他倆相識也不過半年光景,那時長安剛剛收復。郭曖正在小仙居吃酒。鮮于燕在附近忙了半晌,也順路在那兒用起午飯。
這小仙居的大廚,原來是個吐火羅國來的胡人,專做西域菜式,潼關淪陷時,他便攜帶着家小回西域去了。
小仙居暫由原來大廚手下一個幫廚掌勺。這鮮于燕嘴刁,吃了幾口燒牛肉,便咋咋呼呼起來,罵那廚子們烤的不是牛肉是牛皮,難咬難嚼。當壚的老闆娘是個粟特人,大方潑辣,便跟這左街使吵嚷起來。
郭曖常來小仙居吃酒,和老闆娘混的很熟。他見鮮于燕的官服是左街使的制樣,便半開玩笑半抱打不平的來說和,逗那鮮于燕以一錠五十兩紋銀做賭注,如果他自信燒製的牛肉好吃過小仙居的,便烤來給大家吃,如果大家都說好吃,這五十兩銀子便是他的。
鮮于燕見有人爲店家出頭,一時意氣。不顧官服在身,進了廚房扯過圍裙繫好,又是摔打又是揉捏的操持起來。
大家飯也不吃了,圍在廚房門外。半盞茶的功夫過去,嗨,就聞得縷縷肉香飄出,衆人不禁提鼻子聞嗅。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那肉香愈發濃郁的透骨入髓,還沒見鮮于燕端出肉來,衆人早已酥醉神往,眯着眼睛嘖嘖稱讚。
待那鮮于燕將烤牛肉直接裝在上菜用的大木盤裡,舉過肩膀,出得廚房門來,這些平日裡吃慣了山珍海味的達官富賈、紈絝子弟,竟似地獄中的餓鬼一般,擼胳膊挽袖子,圍着鮮于燕伸手就搶。
只見那烤牛肉,肥瘦適宜、酥嫩不膩,咬一口油脂溢流,爽鮮入喉。
如此場面,郭曖自然是輸了。
鮮于燕看衆人撕搶差不多了,便護住幾塊烤肉,端來放到郭曖桌上,又喊小二把自己桌上的酒食也挪移過來。手也不擦,把郭曖放在桌上的銀錠一把抄起,掂量掂量,收入了自己的牛皮荷包裡。二人四目相望,不禁哈哈哈大笑起來。
鮮于燕本就不是蠻橫無理的人,只是近日操勞太過肝火氣盛,又逢正午飢餓難當,才致使脾氣上來。如今下得廚房裡一頓操持,一時火氣早已消散於空。
兩個人一個會做,一個會吃,也都是性情中人,三兩杯酒下肚,便呼兄喊弟起來,老闆娘也上來忙賠不是,又送了壺收藏多年的葡萄酒。一場鬧劇歡喜收場。
郭曖是個歡樂的人,他的朋友也大多是歡樂的性子。
主僕二人來到金吾衛衙門鮮于燕的辦事廳子門外,就聽見裡面有嘟嘟囔囔的咒罵聲,挑開竹簾一進門,便聞到一股隔夜的汗臭。
有人躺在榻上,有人依案而睡,有人乾脆睡在了地上。每個人都是一臉的煙火色,衣服也都泥污不堪。鮮于燕正和幾個睡眼惺忪還算醒着的金吾衛兵訓着話,大抵還是要給他們打打氣,鼓舞一番。
鮮于燕見郭曖二人來了,也算找到個出氣筒子,罵了一句,說道:“昨夜那昇平坊杜家着了火,大家忙活一夜,本想早上眯瞪一會,這不,一早又來了一樁兇殺案。我還得帶着幾個弟兄過去。”
“杜家着火,哪個杜家?又是哪家報來兇殺案?”郭曖不禁問道,一手自然的接過一個小校遞過的茶水。
“就是那個工部郎中杜佑的一個族弟家,家中頗有些田產。他家公子杜環得了瘋病,非說是什麼被狐狸精怪附身,鬧了好些日子了。本來夜裡由那瘋公子鬧鬧就算了,昨夜不知怎的,他家老夫人請來個突厥神漢做法驅鬼,結果釀成火災,好在火勢不大,折騰一宿總算撲滅了。”鮮于燕有些咋咋呼呼的說道。
“噢,這個杜環被狐狸精上身的事,倒也聽市井中傳過幾句!”郭曖跟了一句。
“可不是,以前光聽什麼狐仙鬼怪的,這次是真見着了,嘿,那公子那樣子,太詭異駭人了!”
“不過,火燒狐狸精這招也太損點兒,驅沒驅鬼不說,害得弟兄們夠嗆,本來昨夜不該我等當班。那竹哨子一吹,只得跟着忙活一夜,今天還得繼續忙活。”沒睡的那幾個兵丁,忽的睜大眼睛附和起來。
“咳,不許胡說。”鮮于燕不信鬼神,身在公門,也不好放肆下屬亂談怪力亂神。“郭兄弟,這麼大早的你找我什麼事。也不是吃肉喝酒的時辰啊。最近哥哥太忙,說來已經月餘沒和開懷暢飲了。”
鮮于燕三十有五,比郭曖大過不少。
“我就託你打聽點事兒。大哥要是不方便,我改日再來!”郭曖見他們太過勞累,不想再打擾,便笑着回道。
“哈哈哈哈。哪裡話,正巧今天的案子,你可幫我端詳端詳。”鮮于燕,並不把郭曖當外人。
當今長安城內,誰不知道朔方節度使、天下兵馬副元帥郭子儀有救國之功,家中老幼差不多都是朝廷命官,雖然眼下郭曖無甚官職。可在東西兩市花樓酒肆間,遇見了官場上的人物,也都給他幾分面子,以禮相待。
再者說,郭曖所學龐雜,長安城內各色人物認識的不少,鬼點子又多。雖然表面浪裡浪蕩的,處久了便也能知道他是心思聰敏的人。因此,早先有幾檔案子,便是郭曖幫着偵破的。是以今天的事情,也想找郭曖幫忙過問一番。
郭曖聽他這麼說,倒也不推辭。一來,是知道鮮于燕遇到了難處;二來,他一時覺得這血案可能與自己要查訪的二人有關。心中便打定要與他們同去查勘一番。
大家說着,鮮于燕和幾個屬下,已經洗漱停當,換上備存的服制,招呼着郭曖二人出門而去。
一出門,鮮于燕便問郭曖到底打聽什麼事。
郭曖只當隨口一說似的,道:“想你幫忙查一些歸義坊永福病坊的事情。我知道那是在韓當韓大哥的轄內,所以想你和我同去。”
韓當正是右街使,他做那右街使就做了十幾年,更是在右金吾衛當了大半輩子差。想來沒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鮮于燕直呼:“這好辦,這好辦。我約了老韓午時見面,到時你和我一起去了就好。”
“噢。這樣是好。不過,大哥約他做什麼?難不成,你這左街使要他右街使來幫你勘查此案?”郭曖心喜,卻又有所疑惑。
“可以說是,也不算是,說來話長!”鮮于燕,眉頭一皺,便把這其中的緣由從頭到尾的細說了一遍。
原來,半月之內,這長安右街之中,也接連發生了兩起命案。
雖然左、右金吾衛各有自己直轄所在,然而畢竟在長安一城之內,很多事情難免都要牽扯其中,因此遇有相關事務,左、右街使會出面互通消息、輔助彼此。每月逢五之日,雙方還有衙會溝通公務。
鮮于燕早已知道長安右街發生的兩起血案及相關情況,因此巡街的兵衛大概說明昨晚案情之後,他便猜測此案可能與右街發生的兇案內有牽連,因此早命屬下去約了右街使韓當,自己則帶人先去案場察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