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城裡,會有兩到三戶“風耳”,但其中只有一戶“風耳”是真的。
他們家門口的銘牌都是一模一樣的。就連本城內的教徒,都無法分辨哪個是真是假。
一位幕僚翻譯了那位“風耳”家中秘藏的文件,認爲兩名或三名“風耳”都可能是真的。
每一次消息傳遞,有一名“風耳”負責,另外兩名負責“打掩護”作爲“障眼法”存在。
哪個真,哪個假,是隨機的。以此來保障諜報人員和情報信息的安全。
在碎葉城,能捉到那兩名“風耳”,可以說是“運氣”幫了大忙,不然也就把他倆當成普通教衆梟首示衆了。
不過,郭曖他們這一次的“任務”就簡單很多,只要把“風耳”都找到,把他們秘藏的情報文件都起出來就成。
郭曖還畫出幾幅“風耳”銘牌的圖樣,加以文字說明,交給另外三支守護聖火教徒聚居點的士兵,也在那裡仔細搜索。
在集市附近的二十六戶聖火教徒中,一共找到兩戶“風耳”。
一戶風耳,以陶器店爲掩護。
一戶風耳,以酒館兒做掩護。
每一戶派出十名士兵盯好,以響箭爲信,郭曖和獨孤歡分別闖入兩戶風耳家中。
也沒心思去搞暗語試探那一套,不由分說闖進去,把家中各色人物制服,強行搜索起來。
兩戶“風耳”家中各有密室,搜到大量文書、信件。
郭曖認不得幾個大石文字,但有一份文件從記述方式和舌頭舔的血跡來看,應是一份花名冊。
郭曖請那位幕僚把“花名冊”和幾分文件看過,確認了這些人的“反賊身份”。
其中有一份文件,和在碎葉城搜到的內容差不多,也是暗中召集潛伏城中的聖火教弟子,配合大石軍,裡應外合攻克怛邏斯城的。
先將二十六戶聖火教弟子悉數斬殺,隨即撲向另外三處聖火教徒信徒聚居點。
爲了減少己方傷亡,以求必勝,又新請抽調了一千精兵,幫助剿滅反賊。
“和平解決”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些聖火教徒早就做好了武器。
他們用柴刀、菜刀、匕首、獵叉,這些官府允許私有的刀具,加上木柄,做成更具威力的長兵。
用藤筐、木板做成簡易的護甲。
他們的戰鬥力十分強悍。
據說,在他們的聖火信仰中,爲了火獄光明主而戰的人,縱然肉身被刀兵斬殺,被火焚燒,被水淹斃,他們的靈魂也不會死亡。
火獄光明主犧牲自己,長居火獄之中,卻早已在天堂打下一片極樂世界,供那些忠誠的信徒享用。
所以他們很不怕死,殘忍而兇暴,莫說別人的性命,就是他們自己的生命,也不當回事兒的。
若非唐軍掌握主動,做好最充分的準備,恐怕自己這邊也得死不少人。
傍晚時分,已將城內潛伏的八百多名聖火教徒全部剿滅。唐軍死三人,傷二十六人。
對於郭曖、獨孤歡剿滅聖火教徒,霍壽光甚爲感激。他和幾位將軍關於防禦戰的問題,也商量出個大概的方向。
夜晚,將軍府內設宴,爲李大風、郭曖等人洗塵。
如果情報準確,後天就將迎來一場生死之戰。
如此決絕之刻,想一想都覺得壯懷激烈,不喝酒的話,總感覺少了些什麼。
興之所至,霍壽光傳下令去,把庫中所藏美酒全部取出來,將士們每人一斤,敞開了喝。
屯田營裡有養肥的豬羊,殺上幾十口,大鍋燉煮,分與將士弟兄和城中的百姓同吃。
酒酣耳熱,豪情更盛。霍壽光端起酒碗,先與多年來追隨自己的部將一一對飲,又步履沉重的來到郭昕等人跟前。
仰天長嘆,他的臉上掛滿了發自內心的歉疚,“諸位遠道而來,不能帶大家領略大漠風光,反倒,反倒要見識這般刀劍血光——哎,霍某有愧,有愧呀。”
漢人重視名節,生死事小,身後事大。自己身爲一城守將,不管敵我力量懸殊如何,城池丟了,生靈塗炭,都是自己一份責任。
是要爲後人唾罵的。
郭昕上前一步,挽住霍壽光的胳膊,連番勸慰。
“霍將軍言重了,咱們都是大唐的兵,守的都是大唐的疆土,護的都是大唐的百姓,今日能與將軍一同爲國家爲黎民,血戰賊寇,實乃平生快事。”
“哈哈哈哈,郭將軍,痛快——來,諸位兄弟,爲了大唐,爲了怛邏斯,爲了天下百姓,幹——”
衆人痛飲,摔杯。慷慨激昂。
歡飲,半宿。第二日人們仍是早早的便起來了。
酒,能讓一個庸人意志消沉,亦能讓一個英雄豪情萬丈。
天色方明,霍壽光已然在城頭巡視過一遍,兵員調配,軍醫布位,強弩,箭矢,柴木,油料,滾木,擂石,城頭應急的水糧,包紮傷口的繃帶,止血的藥物,等等,他都一一看過。
對於一名普通的士兵而言,戰鬥技巧過硬,有血性不怕死就夠了,然而對於一位將軍而言,則更要沉穩有謀,一兵一卒,一弩一箭,都要了然於胸,落到實處。
另外百姓中還有一萬三千多少壯,願意爲國效力,懂些功夫和戰法的,都配備了刀槍武器。餘下的,先練習操作滾木擂石和燒煮油膏,協助守城。
事情一樣一樣準備妥當,心裡就踏實了很多。
轉身,欲回府時,霍壽光驀然愣在那裡,一陣鑽心的疼,攪的他五臟六腑都痛起來。
原來是愛妻攜着幼子,正在街那頭兒,遠遠的望着自己。
霍壽光頓時忍不住心中傷感,淚溼雙目。
不知怎的,他的心緒回到天寶初年,那時候他剛剛高中探花,走馬遊街,意氣風發。
而她,是打揚州來長安探親的富家幼女。
於千萬人中,他只對她一見傾心。遍地俠少浪子,她只對他癡心相許。
他自知出身寒微,此生若想在宦海里一決潮頭,唯有到西域去,在那裡守邊護民,打擊賊寇,纔是更上層樓的捷徑。
“等我立下戰功,咱們也進羽林衛,神武衛,守長安,到時候日子就好過些了。”他對她畫出美好的未來。
面對他的許諾,她不說高興,也不說不高興,只是笑着鼓勵他,能看他一展人生抱負,就替他開心極了。
如今,他做這怛邏斯將軍也有些年頭了。
在經年的浴血奮戰和風沙聲裡,曾經的承諾早已漸漸淡忘,他甚至都有些眷戀,喜歡上這裡的大風,留戀着這裡的砂石。
真是的,怎麼這個時候想起那些事了。那些對她的承諾。這輩子——
雖說這些年自己已貴爲一城守將,可這裡比起江南的花紅柳綠、富貴紅塵來,還是讓她吃了太多的苦。
他心裡燒起了火,臉上卻冷的不知該怎麼開口。倒是她邁着輕快的步子過來,如常日裡一般莞爾笑着。
“光,又有大仗打了?你昨日一夜未歸,我便曉得你來這城頭巡視了。”
“是,夫人,嗨,都是我不好,冷落了夫人和俊兒。”
他的幼子名俊,霍俊。
“這一次,是不是不同以往?”霍夫人問。
“嗯——”霍壽光應了一聲,又沉默下來。
這個男人就是如此,雖是探花出身,早在沒有投筆從戎之前,便是個有些嘴笨的人。
“九死一生?”霍夫人張開明眸,揚起臉來望着自己心心愛愛的夫君。
“只——只怕十死無生,這次敵人來勢洶洶,我只盼能多守上七八日,等各地援軍來。”
“既是十死無生,便也沒什麼好怕的了。”霍夫人握緊夫君的手,沉着的說着。
“哈哈,夫人,有你這句話,可頂得上大丈夫一千句一千句豪言壯語。”
霍壽光隨夫人回到府中。
次子霍雲,隨父從軍,如今是一名參將。昨夜一直駐守城頭,今早也特意趕回來,同家人一起用飯。
長子霍青,人在長安,正準備今年的科舉考試。
幼子霍俊,今年四歲半,已隨私塾師父學過《論語》。
霍夫人,孃家姓陳,名妙喜。家世富庶,教養極高。不想夫君整日沉迷於軍務政事,所以定下幾條規矩。
其中一條便是,一家人用飯時,只許談論家庭小事,不許說道公務。一開始,霍壽光還有些不能接受,慢慢也能體會夫人一片良苦用心。謹遵夫人意思。
這一頓早飯,遵循一向的慣例,不談公務,只是說這雞蛋炒的正好,這豆腐滷的合宜,如果再有一碗紅豆粥,就更美了。
一家人吃得溫馨愜意,仿如隔世。
府外鼓聲響起,是有緊急軍情,所以有軍曹擂鼓。
霍夫人向夫君點點頭,示意他趕緊去忙,自己繼續照顧兩個兒子吃飯。
將軍府議事廳裡,衆人已在等候。
是一名斥候來報,觀測西方邊境大唐守軍傳來的烽火信號——大石軍隊正在邊境集結,規模龐大,都是快馬輕騎,行軍速度極快。
最早今日傍晚可達怛邏斯城,最晚在子夜也能到達。
“呵呵。”霍壽光捻鬚笑了幾聲。
郭曖和李大風帶來的軍情是真的,大石真的要再次攻打怛邏斯了。
城外的聖火教徒也在暗中集結,就在城東、城南的山谷裡藏匿,大概有三萬人。
“趁着大石軍隊沒來,不如先把這些聖火教徒殲滅,免得他們兵合一處,更對我們不利。”
郭曖自告奮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