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這一點李嗣業將軍的書信也提到了。那名校尉還算有些頭腦,見到李嗣業的旗號過來了,便上前攔下了大軍,把自己所見講了一遍。李嗣業看着山谷裡那些遊蕩的無頭殭屍,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便趕了幾匹馬衝入了陣中。同你講的差不多,那些馬匹頓時被無頭殭屍斬殺了,雷火劈下拉,將馬屍燒成了碳灰。”
“後來呢?朝廷召集大哥連夜議事,恐怕不只是爲了這件事吧?”郭曖探問。
郭曜停下來,用力攥了攥拳頭,良久才道,“要變天了啊,都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無走狗烹,其實有心人又怎會等到兔死鳥盡呢。近日來,有不少官員進諫,說是九路節度使聯軍齊集一處,兵權又握在廣平王、建寧王和咱們父親手裡,軍權過於集中,不利於朝局穩定。”
“那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暫時只是讓羣臣議論,尚未表明態度。”
“怎麼會這樣?難道皇上不希望儘快平定叛亂嗎?當初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是積極主戰,所以有天下羣雄紛紛追隨,力挽狂瀾。眼看洛陽城破,怎的會猶豫不決聽信讒言起來?”
“此一時,彼一時啊。當年的太子,如今做了皇帝,心思自然也變了。讒言忠言,本是立場不同而已。”
“這——”
“其實,九路節度使聯軍圍城已有月餘,就是在等皇帝一聲令下。可這朝廷的命令就是遲遲不曾下來,父親那邊早已有所疑慮,擔心會出變故,眼下的局勢還真是被父親說中了啊。”
“兄長的意思是,皇帝已經表明了態度。”
“是啊。雖然朝堂之上皇帝並未明確說什麼,然而聖意已然明瞭。恐怕不出幾日,便會有安排了。”
“會是怎樣?”
“說不好,”郭曜又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擡起頭,“要變天了,一切都要小心,尤其是我們郭家。這也是父親的意思。所以只能委屈二弟了,喪事要儘可能的從簡,千萬不可鋪張。”
郭曜臉色凝重,心事重重。看樣子他對未來的局勢早已料到了幾分,只是苦於難言罷了。
大哥一直是這個樣子,在他看來只要他把事情藏在心裡,便可一力擔當。
郭曜沉吟許久,猛然回頭看了看郭曖,“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要你去辦,恐怕你是不能參加二哥的喪事了。”
“什麼事情?竟比二哥的喪事還重要麼?”郭曖一時情急。
“你二哥的首級應該是被那名西域僧人獻給了安祿山,屍體尚在你說的那個什麼九龍陣中。爲兄的意思是先請些和尚道士爲你二哥以木雕泥塑和着衣冠入殮,一來能安撫母親和你二嫂的情緒,二來也不至於你二哥的亡魂真做了孤魂野鬼。這些都是權宜之計。所以你這次的任務,除了朝廷交辦的那件事外,還要儘可能奪回二弟的首級,破了那妖陣,帶回二弟以及衆多將士的屍骨。”
“恩,大哥放心。小弟定會殺了那妖僧,爲二哥報仇。”
“報仇事小,打敗妖僧爲唐軍除去禍患事大。只是據前線消息,其中一名番僧投奔安祿山後第三天,便離開了洛陽,不知所蹤。”
“什麼?”
“六弟切莫急躁,身在行伍,馬革裹屍本是常事,眼下還是以國事爲重。朝廷準備派你潛入洛陽,暗中聯絡安祿山的寵妃海棠夫人,商討招降的事情。”
郭曖聽了心裡着實吃了一驚,一是驚訝於大唐竟然暗中溝通了安祿山的寵妃,將其從內部離間瓦解。
而更令郭曖的驚訝的,莫過於一位寵妃竟會背叛自己的丈夫。
海棠夫人張氏,出身河東望族,生的十分妖豔,她本是安祿山的九夫人,因她自幼喜歡海棠,便自稱海棠夫人。安祿山稱帝之後,也是如此稱呼。
“海棠夫人,倒是聽聞安祿山有一絕色小妾,天生麗質妖嬈非常,寵愛非常。”
郭曖聽到海棠夫人的名字,感懷亂世之餘,又不禁爲其傳說中的姿容而生出些許仰慕之意。
“不錯。就是那個芳名遠播的海棠夫人。”
“只是,招降這樣的大事怎好與她一介女流來談?”
“女流?哎,恐怕接下來的時局都要被幾個女人操縱了。”
“大哥話裡有話——”
“呵呵,先不說這個。海棠夫人替安祿山生了個兒子,就是安慶斐。安祿山稱帝之後,就有意立幼子安慶斐爲太子。不過,近半年來安祿山的神志越來越昏憒,尤其在你殺死他的兒子安慶滿之後,他的瘋病就時常發作,據說已有幾十名近侍被髮狂的安祿山殺掉了,他已有月餘不能主理軍政事務了。”
“那這樣的話,海棠夫人和他的兒子,處境豈非危險?畢竟安祿山的長子,安慶緒可不是個好惹的傢伙。”
“誰說不是,海棠夫人也早料到了這一點,就算她們母子不再覬覦王位,等安慶緒掌權之後,也不會對她們善罷甘休,所以她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投靠大唐。”
“哦?要投靠大唐,海棠夫人的籌碼是什麼?條件又是什麼呢?畢竟,她的兒子還沒有被安祿山立爲太子。”
“海棠夫人的哥哥張繼武、弟弟張繼林,都是安祿山麾下大將,手握兵權,而且海棠夫人派來長安的密使也曾私下透露,就連史思明也在海棠夫人的網羅之內。如果真是這樣,她的確有同朝廷談判的資格,條件是保全她張家一族,以及朝廷要任命她的兒子安慶斐爲朔方節度使。”
“這個要求似乎並不過分,只是難保其中有詐啊?”
“所以朝廷纔要派人潛入洛陽,與海棠夫人密談,以便摸清她的虛實。”
郭曖喝了口熱茶,輕輕哈了一口氣,“其實,朝廷倒真不需要如此大費周折啊,一聲令下,九路節度使大軍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剿滅叛賊,卻非要兵行險招,與海棠夫人搞什麼招降。”
“眼下皇帝最忌憚的不是已在甕中的安祿山,而是那些功高蓋主的王子大臣。如果我猜的沒錯,一旦朝廷和海棠夫人達成了協議,皇帝就會想法設法打散九路聯軍的。”
“這——也罷。”
“你且安心辦差去吧。不過此次前去密談,是以大理寺少卿獨孤歡爲主,你做輔助。而且,你殺了安慶滿在前,最好易容行事,免得引來殺身之禍。”
“小弟謹記。”
“恩,另外廣平王的意思是,要你連帶打探一下那兩名西域僧人的來歷虛實。如今安西、北庭的駐軍大部分已被調來繳賊,大唐在西域的兵力一時虛弱,朝廷又忙於平叛無暇西顧,不禁令人擔憂,因此要密切注意西域的動向,以免諸胡再生干戈。”
“小弟謹記。”
“王爺還特別囑咐,知道你和二哥感情深厚,另外那三千無頭兵士在那裡遊蕩也不是個辦法,如有機會,也幫助前軍破了那陣法。”
“大哥放心,這破陣之事倒恐怕是第一件要辦的事了。”
“此話怎講?”
“大哥有所不知,這九龍噬魂陣其實是可以受人操縱而移動方位的,只怕那些妖僧會操縱陣法去攻擊唐軍大營。”
“若真如你之所言,那九路聯軍豈非危險了?”
聽郭曖講起九龍噬魂陣的厲害,郭曜不由得擔心起前線九路節度使聯軍來。父親和幾位弟弟此時正在軍中,若那妖陣真的來犯,恐怕無人能擋得住的。
“大哥是在擔心父親和幾位哥哥的安危?”
“是啊。”
“大哥還放寬心,以前線幾位節度使大人的謀略,縱然不能破陣,想必還是有辦法拖延些時日的。家中二哥的事情,就有勞大哥了,還請大哥照料好母親和二嫂。不知朝廷打算讓我和獨孤歡幾時出發?”
“昨日的朝會獨孤歡也一直在場,他的計劃是今晚動身,只有你們二人,不帶任何扈從。我已讓家人爲你準備了三匹快馬還有乾糧水囊,你只需準備好自己應用的事物就好。”
“好。我這就去準備。”
郭曜又叮囑了一番,便去料理郭旰的喪事了。
郭曖回到自己屋裡的時候,見迴廊和幾進門庭處已經換上了白色燈籠,二嫂的院子裡傳來一陣陣哭聲。
郭曖的心一陣陣抽緊,巨大的傷痛引得身體輕微的痙攣着。
他的東西倒也好收拾,一應用具平時都收在百寶囊裡,此時又多添了幾樣可能用得上的傢什,塞了進去。
那把兩儀刀,也早請刀匠做好了裝具,黑鯊魚皮的刀鞘,染黑牛皮繩紮緊的刀柄,即照顧了兩儀刀天然的線條,又美觀實用。
除了身上穿的冬衣,七寶又找出兩套皮袍子,和肉乾酒食一併放進了行禮中。
郭曖抱緊了刀挪到窗邊,一屁股坐下來,慢慢倒着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來。
七寶當然知道公子爲什麼如此心情沉重,往日裡他也受了不少郭旰的關照,此時二公子橫遭慘死,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他見郭曖倚在窗邊沉默獨飲,怕公子着涼,趕忙挪近了爐火,又多溫上了幾壺酒,便退到了自己房裡,小聲的啜泣起來。
天上又窸窸窣窣落下小雪糝兒,天空幽暗而遙遠。
那一天,也是接連下了七天的大雪,七八歲的郭曖正是淘氣頑皮的時候,幾天下來早憋壞了。
雪剛剛小些了,他便偷偷騎馬出就城門,一路撒歡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