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萬物芻狗
同姑娘聊了一會兒,郭曖大致瞭解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只是王順兒老漢去挖什麼工事,卻是一條線索,也許值得去看一看。
“喂,你在想什麼?”姑娘問道。
“沒什麼,昏睡了幾天,把方纔你說的話理一理,對了,姑娘叫什麼名字呢?”
“王萍兒。”
姑娘利落的回道,雖說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卻歷經了災劫,已經十分的倔強幹練。
“我叫郭曖,不過你千萬不要對外人提起我的名字。”
“你放心吧,我是不會跟別人說的。”
“哎呀,喝了姑娘幾碗粥,肚裡還是咕咕叫呢。姑娘這裡可有我合身的衣服?”
郭曖趁着說話的當口早已運氣調息,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決定出去走一趟。
“你那晚穿的二牛哥的衣服,我已經漿洗好了,”說着話,王萍兒把一包衣物放在了牀邊,反問:“你要做什麼?”
“出去找點兒吃的啊,哎呀,餓得難受啊。”
一聽郭曖要出去,王萍兒急了,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出門,洛陽城裡禁衛森嚴,就算是白天也不能輕易在街上行走的,尤其是青壯少年,要麼被懷疑是奸細,要麼被抓去當兵做苦力。郭曖大病初癒,去到街上一定凶多吉少。
“王姑娘不用擔心我,麻煩你先避一避,我可要穿衣服了。”
郭曖作勢就要撩開杯子,唬的王萍兒趕忙躲了出去。
王萍兒見郭曖執意出去,便把本坊的情況向郭曖交代了一遍,囑咐他萬事小心。
這宅子自然原非王家父女所有,乃至一位揚州豪商的宅子,戰亂起時回了老家。
那豪商的管家便招攬了一幫類似王順兒一樣的窮苦人家,在這裡半是看家半是寄居。
這座宅子位於慈惠坊。
慈惠坊位於南市之北,洛水之南,東邊是洛水的支流運渠,北望洛水風光怡美,難擁南市繁華富麗,在洛陽城算是很好的位置了。
這座宅子分有十幾個小院兒,其餘院落裡也住了些人家。
郭曖從屋裡出來,看院中有一樽養蓮的大缸,裡面還有一層雪泥,便用手挖了些塗抹在了臉上,髒兮兮的,連頭髮都弄得蓬亂不堪。就算不會遇見巡邏的叛軍,最好也不要讓無關的百姓看到,以免橫生是非。
郭曖本就已將洛陽城的佈局圖熟記於心,小心翼翼的在附近一帶轉了幾圈,很快便摸清了城中的道路去向。
時間仍在午時,辦完了事兒,郭曖覺得更餓了。慈惠坊裡有許多高宅大院,安祿山佔領洛陽後,一些叛軍頭領、文武官員便奪了人家的宅子,自行住下了。索性尋了一處院子,溜進廚房裡,帶了些米麪、饅頭、鹽巴出來。
樑上吊着幾塊肉。郭曖看了看沒敢拿。叛軍已經開始吃人了,萬一是那種肉的話,就罪業深重了。
有了吃的,爲了晚上行動方便,乾脆又到主人的臥房,偷了一套合身的官服。
本以爲王萍兒見到自己帶了饅頭和糧食回來會很開心,誰知道卻吃了她的白眼。
“偷來的?”
“嘿嘿,算是吧。”
郭曖不好意思的捏了捏耳朵,這還是自己打小以來第一次偷東西呢,還要被一個小姑娘訓,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搶就是搶,偷就是偷,什麼叫還——”
王萍兒一眼瞥見郭曖臊紅的臉,把話收住了。
郭曖把東西放在竈邊,隨手遞了一個饅頭給她。
“這倒的確是偷的,不過是在一個叛軍軍官的家裡偷來的,反正那些傢伙的錢啊糧食啊,也都是從老百姓身上搶來的,姑娘,今天就變通下吧。”
郭曖嬉笑着,忽然瞥見牀頭的碎銀袋子,仍然是自己離開時放的那樣,那是很顯眼的地方,姑娘動都沒動它一下。
郭曖心底升起一股暖流,非常的感動。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然而當劫難降臨,這些無辜的又無助的小人物,竟能如此堅守自己的操行。
也許父親也好、李泌也好,廣平王也好,之所以能夠抱着捨生取義的決心與叛軍殊死戰鬥,孜孜以求的並非權傾天下的富貴,而是這人間淳樸善良的蒼生。
王萍兒猶豫了一下,接過饅頭收了起來:“都涼了,還是先熱一下吧,我順便做些面片兒。”
見她終於答應了,郭曖咧嘴笑了笑,坐在牀邊看她在一邊和麪揉麪,燒水,然後用小刀把一塊麪團削成一片片薄片,她的動作嫺熟麻利,面片輕薄像花瓣一般,一片片飄入沸騰的鍋裡。饅頭就放在盧火邊烘着。
這是郭曖有生以來吃得最素的一碗素面了,只有鹽巴調味,然而面片筋道,咬嚼起來滿口麥子的香味兒。好吃的很。
郭曖接連吃了兩大碗麪條,三個饅頭,大呼:“好吃,好吃,哈哈哈哈,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麪條,哎呀,不知不覺吃得肚脹了啊。”
“哼,淨說些胡話,只不過是一碗鹽水面條而已,你們這些公子哥平時山珍海味慣了,哪裡會真心看得上我們窮人家一碗素面。”
“怎麼會呢,是姑娘手藝好,真的好吃,好吃。”郭曖嬉笑着,一臉滿足的抹了抹嘴。
王萍兒也不與他鬥嘴,回身打開了一具木箱,在裡面收拾起來,看樣子是王順兒老人留下的衣物。
窗外一片晴好,時間還早,郭曖躺回牀上,盤算着晚上行動的路線。不一會兒,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是夜。郭曖囑咐王萍兒先睡了,自己換了叛軍的衣服,悄悄溜了出去。
東都洛陽,皇家和朝廷各部司都集中在城之西北,宮城作爲皇帝辦公和居住的所在,宮城之南緊鄰的皇城,是各部司府衙所在。這些與長安相仿。
另在宮城之東有一座含嘉倉城,乃是自唐初便建立的國家糧倉,號稱天下第一糧倉。
當初隋煬帝遷都洛陽,建成大運河後,全國的糧食得以更便利的運往國都,國家糧食的儲備異常豐實,便在洛陽城的北邊專門建立了興洛倉、回落倉,專門儲備各地運來的糧食。
煬帝末年,天下大亂,十八路煙塵齊討無道昏君。
其中非常著名的一支瓦崗軍,因爲軍師李密的策略,於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先後攻取了興洛倉、回落倉,義軍開倉放糧,天下的百姓紛紛歸附。
興洛倉、回落倉乃是隋都洛陽的命脈所在,李密的計謀重創了隋朝的統治。也深深影響了後來的天下之主李世民,考慮到糧倉修在城外的弊端,便在洛陽城內宮城東側修建了含嘉倉。
唐玄宗天寶八年之時,含嘉倉儲糧近六百萬石,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糧倉。這也使得洛陽,成爲了安祿山叛亂初期執意攻取的目標。
安祿山攻下洛陽後,便把搶掠而來的金銀財寶以及含嘉倉的大部分糧食,全都運回了老巢范陽。安祿山的貪婪和短見,也正導致了他今日被困的局面。
含嘉倉城南、宮城皇城東側,便是東城,同樣是三省六部各個衙屬辦公所在。
不過,安祿山攻陷長安後,便迅速的墮落腐化,把長安城裡一班文人,梨園裡的一幫伶人,全都掠到了洛陽,以爲自己歌功頌德、歌舞歡宴。所謂皇城、東城裡的各路衙門府寺基本空着,並沒有建立起完備的政府體系。
安祿山自然在宮裡。安慶緒也早已按耐不住,住進了宮城內原本屬於太子居所的東宮。
原安祿山的軍師中書侍郎嚴莊,范陽節度使史思明,住在清化坊。
當初在張府的時候,張氏兄弟有談過,如今洛陽的局勢,基本爲這幾個人所左右。
孔雀法王、真田景綱作爲晉王安慶緒的賓客,也住在東宮裡面。
郭曖自然明白要想探聽到一些有價值的消息,絕非一兩日的功夫,所以第一晚的任務,主要是潛入各個目標所在的地點,確定其衣食起居的所在,也好日後方便刺探。
不過,還是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是白天所不曾注意到的。
郭曖夜行,飄身於屋宇坊巷之間,就見洛陽城內幾個地方燃着很盛的火光,叮叮噹噹隱約有夜間勞作的聲音。
郭曖悄然靠近一片火光,這裡距離南城牆已然很近,再穿過一坊也就到了城牆下,這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地上支着七八個大鐵鍋圍成一圈,裡面燒着木柴火油作爲光明,中間是一個幽深的洞穴,圍繞着洞口,裝了七八架轆轆,不斷有土石從洞底拉上來,地上一百多名漢子正辛苦勞作,把從洞裡挖出的泥土裝車推走。
看樣子洞底也有不少的工匠,這洞穴的確是個不小的工程。
幾名軍官正圍在一處篝火邊喝酒,時不時衝着步履蹣跚的工人們咒罵呵斥幾句,一個黑臉臃腫的漢子,每每還要走過幾步,對着身邊經過的工人,狠狠抽上幾鞭子。
想必這些工人人每天吃的也都是些清湯寡水的飯食,哪還有力氣做這些苦工,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毫無生氣。
想起恩人王順兒,老人家大概就是因爲這個喪命的,郭曖心頭熱血翻涌,恨不得這就殺了幾名軍官,救這些苦難的人們遠走。
此時的他,似乎比以往更能體恤這些生民的艱辛與苦難。
郭曖壓住心頭恨意,饒是看了一會兒,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坑洞看起來很深也很寬,如果是要挖地道潛出城外,這直上直下的還能跌死人,構造上卻也不像。
郭曖悻悻退去,回到了王順兒的院子,回到了自己暫宿的牀上。
他睜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虛空,過往在腦海中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