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索的八月,秋風怒吼。貪狼堂——金陵錦衣衛秘密總舵,負責江南事務的十二位錦衣衛指揮使們正襟危坐,大堂中氣氛詭異,滴水可聞。
沈賢本能地眯了眯眼睛,從當他第一時間知道侄子又被人踩了的時候,他就一直在玩一柄沾血的匕首,那溫熱略帶腥味的鮮血順着光潔如鏡的森冷刀面緩緩滑下,不留一絲血跡,鮮血的源頭正是沈賢自己的手掌。
董百燾的親身父親,沈賢的哥哥沈忠,閉着眼睛,面色如常,可仔細看會發現,沈忠的雙拳捏的鐵緊,時而鬆時而緊,鮮見內心情緒複雜。
在場的所有人並沒有見識到董百燾被踩的過程,也並不知其中誰對誰錯,不過這顯然不是關鍵,關鍵是董百燾是錦衣衛總指揮使的侄子,而沈指揮使現在很生氣,從他的臉色就可以看出,鐵青,這並不是形容詞,是真的鐵青。
沈賢是想自嘲笑兩聲的,老虎不發威,真的還有不知死活的欺上門來,上次“大雁塔門”事件,沈賢同樣不知道過程,但這也不是重點,對錯估摸着不離年輕人爭風吃醋,關鍵是百燾運氣太差,惹到了最不能惹得人頭上,位高權重的沈賢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是魏徵復活估計也沒辦法,李治不是先皇,斷斷不會理這種可有可無的勸諫,尤其是這種皇家禮儀的小問題,本身就是一笑談,所以面對母老虎大嫂,沈賢的理由讓他拒絕的心安理得,連董氏那種潑辣刁蠻的性子,在知道李治身份後,也沒敢再說找回場子的混賬話。
可是這一次,沈賢實在找不到不報復的理由。下面一干江南指揮使們,見沈老大全身緊繃的肌肉逐漸鬆懈下來,知道沈賢有決定了。
就在沈賢準備下狠手的時候,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貪狼堂中安靜,包括沈賢,所有人都是全身一震,此時此刻,能毫無響動不引起密密麻麻分佈在貪狼堂外密探攻擊,來人身份着實不可思議。
沈賢猛地站起來,一直閉目的沈忠也悄然站了起來,望向緊閉的貪狼堂大門,這種詭異的舉動似乎蘊藏了不爲人知的意義,讓十二位江南錦衣衛指揮使死死盯住大門,他們早知道那位下江南,駕臨金陵了,只是都接到命令,沒有一個人敢主動去覲見,此時此刻,莫非……
大門被推開了,屋外陽光燦爛,越發顯得貪狼堂陰森溼冷,尤其是那四周點着的牛燭,不合時宜,古怪,透着一股神秘不能曝光的味道,一如他們的職業。
一個一頭及腰長髮的青年緩緩邁進這座象徵着江南錦衣衛最高級別的秘密總舵,青年身後跟着兩個只能用“高大威猛”才能確切形容的武士,歸海一刀、裴行儉,一背刀、一按劍,落後青年兩步,並沒有跟着青年進貪狼堂,只是肅立在陽光灑進的地面上,酷酷的,沒有一絲表情,除了那雙的絲毫不曾掩飾充滿戾氣的眼神,溫暖秋日陽光中的兩人,像是兩個高大冷冰冰的殺神,極不協調,確極震撼,一如青年人到來對在場人的震撼。
青年頭髮披散,劉海微亂,嘴角和往常一樣,掛着笑意,這刻,青年人一切完美如高高在上的皇者,雄風大唐千萬漢家子弟的帝王。
沈賢緩緩走到最前面,沈忠和十二名江南指揮齊齊站了起來,走到沈忠後面,排成三排,看着這個同樣望向他們的青年人,十五人輕輕的跪倒,雙膝。
飛揚跋扈爲誰雄!
自始至終的披髮青年人保持着最強大的氣場,緩步從十五人中間走過,中間踩到不少錦衣衛指揮使的雙手,吱吱作響,青年毫不在意,被踩的平時高高在上呼風喚雨的江南錦衣衛頭子們,也吭都不吭,連眼神都沒有變,身子更不可能有絲毫顫抖,無視那在平時會讓他們暴跳如雷的劇痛。
轉身坐在沈賢位子上的青年人,並沒有讓這十五個拉出去能嚇死不少貪官污吏的錦衣衛巨頭們,臉上掛着人畜無害的陽光笑容,輕聲道:“轉過身來吧,用膝蓋。”
十五人沒有絲毫懈怠緩慢,齊齊的跪着轉過身,中間連頭也沒有擡過,更不敢像以前一樣對李治刻意恭維了,後背一身冷汗,渾身雞皮疙瘩,這一切都告訴他們,主子不高興了,非常不高興,哪怕自己剛生了兒子,也得跟着作欲哭無淚狀,他們是錦衣衛,他們不是大臣,大臣可以指着李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罵,回頭頂多讓怒火難消的李治穿點無傷大雅的小鞋,可若是他們敢這樣,依照錦衣衛的條例,立馬有人會把他拖出去喂狗,他們是虎,但在這個年輕人面前,是狗。
尾隨其後的歸海一刀笑容燦爛起來,恭敬不減半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驕傲,對他來說,青年人是他效忠的對象,是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的主子爺,能見到主子爺散發王八之氣震懾一干不大不小的奸雄,作爲青年人忠實狗腿子的他,實在快樂得意,這種開心已經有點變態了,李治平時越表現的憊懶,此時拉下臉來帶來的快慰就越強烈,如果此時有一個人敢破壞這種莊嚴的氣氛,歸海一刀真怕自己會發瘋的砍殺了事,哪怕這個人是沈賢。
笑裡不藏刀,不是沒有鋒利的刀,只是不敢也無用,沈賢的臉色早已僵硬,因爲青年那一雙不那麼清澈的黑色眸子正凝視着他,雖然沒有擡頭,但他能感受的到,頭皮發麻,甚至詭異的有點火辣辣的錯覺,毛骨悚然,感覺就像是剛準備公報私仇,就被面上永遠嬉笑怒罵,骨子裡比他更狡猾的主子有意無意地敲打了一下。
沈賢的猜測遐想到此結束,接下來,裴行儉西域歸來後,看到這些年以來最驚世駭俗的一幕。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青年輕輕彈腿,飄起,平實無華的一人給了一腳,然後這些身材或臃腫或肥大或精瘦或粗壯或不胖不瘦文弱如士子的十五名指揮使,被踹的東倒西歪,十五人頭腳顛倒的擠在一起,最讓裴行儉不可思議的是,中間除了砰砰砰聲,他並沒有聽見一句求饒的話。
可憐的指揮使們,手裡掌握着江南七萬密探的巨頭大佬們,在青年人面前,連的資格膽子都沒有,傳出去,外界必然起軒然,可只要是錦衣衛,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這點小懲罰都忍不了,也就配做一個外圍的聯絡員,扒開衣服,除了沈賢沈忠,十二位平均年紀達到不惑之年的指揮使們,哪個不是一身縱橫交錯的刀疤。
青年人狠到極點,也快到極點,轉眼踹出去七八十腳,並且腳力極大,不少人都被踹的飛起來,除了偶爾不可自制的悶哼了一聲,再無其他刺耳的噪音。
裴行儉望了望歸海一刀,平時有點笨笨的歸海一刀,滿臉戾氣,興奮的雙眼發光盯着李治,這種眼神,裴行儉曾經在西域的拜火教徒中見過無數次,那時一種名作狂熱的東西。
跟隨李治一段時間,隱約間他已經知道一些東西,譬如錦衣衛的創辦人是李治,可不僅僅是李治,或者說是那位一直冷眼旁觀已經龍御歸天的先皇,裴行儉完全能理解這個組織發揮到完全時所帶來的震懾,這讓他身體泛寒,因爲他知道青年人今年才十六歲,他有大把的歲月去完善這個組織,直到它堅不可摧,如今,裴行儉第一次見識了這個逐漸走進天下人眼睛裡的神秘組織, 霎時間,裴行儉流了一身冷汗。
這意味着甚麼?
這羣平常拽得跟天王老子一樣的錦衣衛大佬,在憤怒的青年人面前,連條狗都不如,哼都不敢哼。
無形中,裴行儉腦海中突兀的冒出了一句話:“別在跟皇帝論甚麼兄弟了,因爲他是皇帝,不再是昔年的稚奴二弟了……”
“知錯了嗎?”李治面無表情道,總算沒有讓自己失望到底,還有繼續保存下去的必要,原本準備換血的心思也熄了一半。
沒人敢站回答,知錯了就要受懲罰,這是等級森嚴的錦衣衛威嚴的保證,懲罰不可怕,未知的懲罰纔可怕,於是,貪狼堂更安靜了,這次連呼吸聲似乎都聽不見了,只有流動的空氣依然活潑。
“知道錯在哪裡嗎?再聰明的人都有犯錯誤失誤的時候,朕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可聰明的人更知道亡羊補牢爲時未晚,都說說,朕南下幾多日了,這段時間,你們做甚麼了。”
“你們是錦衣衛,皇帝的心腹特使,可以監察天下百官的一言一行,想必平時就是七大宰相晚上上了幾次茅房,和哪個小妾過夜了都瞞不過你們吧,是不是感覺自己已經很無敵了,關鍵時候,甚至可以先斬後奏抄家逮捕,這權力確實大,那朕就讓你們清醒清醒,怎麼,還不說話,是不是準備以後也不說了,那好,一刀……”
沈賢是個喜歡鑽牛角尖的倔種,可時光荏苒,再多的棱角,也被某人磨平了一些,成了是半個識時務的聰明人,知道自己作爲錦衣衛總指揮使,這個時候如果還不開口說話,後面的那些“手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當作棄子,推出來堵住李治的怒火。
一聽李治喊歸海一刀,沈賢就蛋疼了,那歸海一刀一條筋,愚忠的無以復加,就是李治要他媳婦估計這小子都引以爲傲,屁顛屁顛的雙手送上,甚至可能還會把自己小妾也順便推薦,這傢伙動起手來也沒輕沒重,皇上小的時候,在街頭打羣架,結果被人下了陰手,這廝二話不說於鬧市就把那人血濺三步,古往今來所有皇帝最爲欣賞的就是這些犯些小錯的愚忠臣子,因此這次才保了下來,其中不無李治的功勞,因此昔年的歸海一刀可是長安大紈絝李治麾下有名的“瘋刀”,一聽到李治喊歸海一刀這下手不知輕重的死變態,沈賢立馬頹喪認錯道:“陛下臣知錯,也知道錯在哪裡,甘願受罰!”
“小罰已經罰了,大罰先欠着,立了功,大罰變小罰,立不了,該如何你們自己估量着。”
沈賢露出一個苦澀的自嘲笑容,比哭還要難看,聲音沙啞道:“臣明白,關於小金陵王我們確實估量不足,沒有調查清楚,原本只是懷疑他,可是因爲此人在江南商人中地位顯赫無比,動了他產生的影響,牽連的範圍太大,所以就一廂情願的只派人偶爾打聽一下,到底做了甚麼,一無所知。”
“虛虛實實何是真,這天下的陰謀歷來都是光怪陸離,誠實與欺騙同在,真真假假讓對手摸不清底細產生錯誤的判斷,這種事你們經歷的不少啊,怎麼一下子全體都白癡起來了,既然懷疑了,爲甚麼僅僅是偶爾打聽一下,偶爾打聽能打聽出甚麼。”李治眯起那雙愈加令人捉摸不透的漆黑眼眸,嘴角的弧度,和往常判若兩人,陰冷刻薄,“按照我們錦衣衛的規矩,歷來都是可以將功贖罪的,功立的越多,贖的罪就越多越重,你們有誰願意把自己的功勞拿出來抵押一下。”
“臣等萬死難贖其罪!”
“你們都是朕一手提拔上來的,訓練你們來之不易,你們能坐到今天的位子,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自己清楚,可是一如當初進錦衣衛背誦的條規,‘盛是錦衣衛,死是錦衣衛’,三天,我只給你們三天,三天過後,朕要得到絕大部分和小金陵王、李義府有關聯的人選,這裡面可以允許有無辜的人,但不能太多,分寸把握你們自己拿捏,超過我心裡的底線,不用我說,自己回家和父母妻兒告別,自己到錦衣衛夜監衛領白綾吧。一個假錢案,從報上朕的案頭到現在,你們基本上沒有給我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情報,這中間有多少人從中漁利肥了自己朕不管,吃下去的權當賞你們了,你我都不是蠢貨,其中利害關係一清楚後,有罪的無罪的,朕都會忘記,當然前提是能真的查到讓朕覺得野火燒盡春風吹不生的安全感,救自己的人只有你們自己。”
李治的笑容依然冷冷淡淡,居高臨下的語氣根本不容十五名指揮使拒絕,十里不同村,百里不同俗,人心多變難以把握,他也從來沒那個閒情去猜測一幫狡猾的老爺們心思如何,他一直記得父親李世民在自己年幼時屢屢在自己和幾位哥哥耳邊提起的那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老頭子難得抽出時間不忙政務不賠嬪妃,李治自然不敢把這番已經聽的快爛了的淳淳教誨拋之腦後,聽着聽着,他聽出味兒了,每次老頭子說這句話,念道後半句時,都會格外的加重,“水能覆舟”啊。
這句話李治聽懂了,李治相信,四哥也聽懂了。
這自然不是小白文主角裝逼過了頭,非要耍酷給對手留下陽關大道,轉過身在被對方捅一刀,才幡然悔悟,對於錦衣衛這把歷史上有名的雙刃劍,李治比對武媚娘還謹慎,這是個可怕的組織。
“好了,都起來吧,其實也不是朕非要跟你們過不去,朕對你們的功勞心裡記得清清楚楚,這些年江南能有如此繁華,中間付出的汗血也不是看不見,本來這次下江南是要行賞,讓你們入朝爲官的。”
剛剛站起來的指揮使們一時間全都怔住了,升入天堂興許並不能讓一個人興奮到崩潰,但把一個人從地獄帶進天堂則可以,這些重不假,可位高可永遠談不上,除了沈賢,幾乎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能錦衣夜行素袖藏金一輩子的人,古來能有幾人。
一時間都安靜下來,張大眼頗爲無禮的看着李治。
“行了行了,君無戲言,別一個個瞪着牛眼,朕剛纔說你們一個個人功績心中有數,不是信口開河之詞,朕已經派人儘快評定出你們這些年每個人的功績,並且準備實行新的爵位制度,以後你們其現個把個國公爺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不是歷來的紀律約束,這羣剛剛大難不死的指揮使們就要歡呼雀躍了,雖然還是很剛纔一樣恭敬,只是這一刻那隱約間的人心浮動徹底消弭,如果李治僅僅是揮着大棒往死裡砸這些人,效果肯定有,這些人不得不照辦努力辦,但李治走後肯定是一肚子怨氣,怨氣這東西,經時間醞釀,是能發酵出許多東西的。
打一棒,給一甜棗,尤其當那份甜棗百分百能實現的時候,歷來很有奇效。
“陛下說的新的爵位制度,不知是甚麼。”沈賢問出了所有人最想問卻沒資格問的的那句話。
“其實說起來就是六等爵位,分別是王公侯伯子男,每等爵位又分成五等,例如最低級的子爵吧,可分爲一星、二星、三星、四星。五星爵位,依次類推,無論皇室,還是異性封爵,每傳二十年,就自動降低一級。
例如如果我四哥吳王李恪過了二十年,那麼其一星王爵便降成五星公爵,再過二十年,降爵位爲四星侯爵,不過念一些因開功或特別原因例如救駕大功的人,可以世襲罔替,不過這個數字每一個爵位不得超過十二家,也就是說,若想封新的一家,就只有剝奪那一層爵位十二家中的一家。
當然,每一星的遞增都有他的權利,最高的五星公爵,可以見王不拜,帶劍上朝,策馬皇宮,不經君命,允許調動高達萬人的大軍。並且會得到相應的俸銀,例如五星公爵歲月可得俸銀五千貫,四星公四千貫,依次類推,如果是世襲罔替的,可得萬貫,那一年可就是十二萬貫,真正的腰纏萬貫了。”
李治語氣平靜道,似乎如此大手筆根本就是說來玩的,不等沈賢從驚喜中回過神來,李治輕飄飄拋出一句讓所有人冷汗直流的話,“當然,這些爵位也不能平白拿的,例如一旦國家發生戰事,如果是侯爵及侯爵以上的將軍,不僅戰敗,還造成五千人以上的人員死亡的,爵位就削一個大級,也就是——伯爵了,祖宗掙得爵位來的艱難,去的更容易啊,不過要想爵位常保,這子孫可得好好努力天天向上了,否則,坐吃山空,哪怕是一個王爵,也經不起兩三代人平庸無能啊,當然,朕歷來是覺得增爵位還是戰功和戰果,戰功就是斬殺了多少敵人,戰國不用說,搶奪了多少人口牲畜金銀財寶,這可比在地方治理來的快些,你們認爲呢?”
裴行儉打量着李治那張已經成熟起來的臉,便好似在煙霧中,朦朧而堅毅,這個爵位制一旦出來,真正要石破天驚波瀾壯闊了,沈賢已經可以想象,若是真把爵位推行下去,裴行儉可以預料到的,那些有爵位的不想沒落就得拼命,而那些沒軍功沒爵位的大唐軍士們,怕纔是最狂熱的。
爵位以軍功戰果論。
裴行儉撇了撇嘴,低低的喃喃道:“不知道從哪兒迸出來的怪物。”
還有一句,裴行儉沒說出來,陛下想要學強秦還是窮兵黷武的先漢?
無疑,爵位制一出,這個天下要江山如畫波瀾壯闊了。
小妖:因爲ub和國考,停更了兩天,抱歉。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