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二年夏初時節,薄霧籠罩長安,猶如夢裡水鄉。
太陽堪堪爬上終南山的山頭,略顯清涼的夏風就蕩起了輕塵,曲水兩岸灰黃色的土霧彌天而起,蒼蒼茫茫籠罩了長安山水、宏大城池和田野林森間的行人車馬。
長安城的東南西北四門箭樓巍巍拔起,拱衛着大明宮氣象森嚴雄渾的殿宇樓閣,在水霧瀰漫中仿若是海市蜃樓。
連綿的宮城屋脊上雕刻聳立的是祥雲神獸,龜麟雀蛇皆有,還有些只在《山海經》中出現的古怪仙禽,高高俯望着來來往往的碌碌三千紅塵,在漫天籠罩的輕霧中若隱若現。
晨曦中,在楊柳倒映的灞橋邊,在草芽萌發的長安城郊外的原野上,古藤依然纏繞着蔥翠的林森,碧綠的苔蘚仍舞動着光陰,然則,無論上天如何作色,曙光一顯,長安城還是立即甦醒了過來。
雞鳴聲還在農家院中長鳴,長安城內大道上已是車馬轔轔,市人匆匆。
大唐那些官吏們乘車走馬,匆匆趕赴所在官署。
日出而作的農戶百工商人們也帶上自己吃飯的傢伙奔向了作坊,奔向了市中,奔向了城外郊野的農田。
長街兩側的官署和作坊商鋪酒肆茶樓民宅,也業已早早打開了大門,各家無分主僕,都忙着灑水帚掃的打掃奔走和鋪排,操持着種種活計,一日之計在於晨,就這樣長安又開始了新的一日。
這是西市的晨市開張了。
西市是長安西門最繁華的一條數十里長的大街。
北面與大明宮隔着繁花似錦的朱雀大街而相望,東西寬約十多丈,能供數十輛馬車並排而行,實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坊市大街,兩邊店鋪作坊巍峨聳立,彼此相連,是聚集在長安的商賈最爲集中的大市。
西市的東面,隔着一片鱗次櫛比的官邸坊區,便是天下聞名的平康居了,那裡羣鶯翡翠,烈火烹油繁花着錦,是大唐有名的銷金窟。
兩市毗鄰,中書省衙門便將西市定名爲內市,將與西市對立的東市商坊定名爲外市,而平康居和朱雀大街一律爲中市。
但是長安當地人卻從來不如此叫,只依着自家喜好,東市西市的叫的歡快。箇中緣由,也不多說,盡是市井庶人百姓布衣的切身感受。
若是比正經的貨物,兵器馬匹鹽鐵的,誰都沒有東市來的齊全,若是比飛檐高挑,樓閣重疊,庭院數進,家家都是官邸豪闊,那還是平康居、朱雀大街,那裡是大唐官吏富商豪貴們聚居的地方。
在那裡哪怕是一些散賣的店鋪,也動輒十數間,高門銅櫃的,打磨光滑的精石鋪地,華貴豪闊,自有其大店做派,與西市不可同日而語。
但要是民主票選“長安人最喜愛的街市”,無論是官員、小民百姓,豪富大家,甚至王公子弟都會豪不吝嗇的給西市投上一票。
長安分屬關內,傳承質樸的先秦之風,再歷歲月的磨礪,自有其獨到的可人之處。
勤奮敬業,方便國人,白日從不停業,入夜則一直等到其它市都關門歇息才最後打烊。
自從十二年前,長安就已經不再午夜淨街,西市事實上總有一些店鋪通宵達旦兩班倒地挑着風燈,等候着不期而至來自遠方的漂泊商客,竟早早便有了後世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雛形。
此時五更雞鳴一聲天下白,曙色才稍稍顯出幾分,朱雀街、平康居、東市還是一片沉寂,大唐權貴豪族世家子弟們也還在夢會周公,西市的晨市卻早已經是紅紅火火了。
早起的西市掌櫃夥計們趁着朦朧天光緊趕慢趕的忙着開市,好似打仗一般,但事實上卻只是交易幾件物事,或給客人來一頓鮮香之極的胡餅羊肉泡饃,完事之後立即便去忙自己的生計。
甚至那些自詡風流的官府吏員遊學士子們,也大多相約在西市的晨市上談天說事,官員們彼此寥寥數語安排好當天要務,便匆匆離市去府衙應卯任事。
日久成習,自西市開市的十二年來,西市憑着獨特的作息時間和種類繁多的吃食民生貨物,理所當然的成了長安城最爲誘人的一道黎明風景線。
清晨相遇,長安市人的第一個話題大多是御駕親征。
大非川的戰報和吐蕃被滅的捷報早已經送到長安,人們原本已經沒有了驚詫,相逢得意的談笑一番,甚話不說便各自忙碌去了。
今日卻是不同,彼此見面,也不管識得不識得,都要停下來相互嘀咕幾句,不時的傳出一陣轟然大笑聲,那些來大唐的國外行商們則在一旁一臉羨慕的聽着看着,這些市井百姓們說幾乎都是同一則傳聞:陛下將率得勝之師班師回朝了。
“快來看啊皇太后、皇后娘娘還有幾位宰相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啦大家同去同去——”
長安市人相聚私語之時,突然一箇中年漢子從街中大步飛奔而過,渾厚急促的喝聲喊聲一路炸開。
無論是店中小二還是當街灑掃的僕役,一時間竟紛紛驚訝。
一個白鬍子老者高聲急問:“甚麼甚麼,說明白一點,班師回朝?”
有人遂高聲大笑:“老伯,沒錯的,是班師回朝,陛下打了打勝仗回來啦”街中店中,頓時一片鬨然大笑。
“陛下班師回朝百官出城迎接快去看啦——”中年漢子依舊邊跑邊喊。
隨着渾厚急促的喊聲一路飛濺,長安市人漸漸把持不住了。
先是幾個好事者拔腿奔南門而去,接着便是店堂食客們丟下碗筷去了,也不管付沒付錢,再接着,灑掃庭院者和核算賬簿的掌櫃的,也拖着掃把抱着銅盆抹布丟下賬簿紛紛向南門去了。
不消片刻,連一些早起正準備趕赴官署的芝麻綠豆大小官吏員們,以及準備午後郊外踏青的士子們,也紛紛跟着去了。
一時間南門頓時大大熱鬧了起來,而西市卻出奇的安靜了下來,而這一日註定將載入史冊。
如此也算是盛世奇觀了,潮水般聚攏的人羣亢奮的狂跑,那些睡夢中的長安百姓市人們也被吵醒,好奇的彼此相互詢問,如同萬川歸海般,無數的人流齊齊流向南門處。
不消半個時辰,南門城牆下竟已是人如山海,人潮層層疊疊,附近的民宅上、屋頂上都是人。
那護城河兩岸的大樹上,一掛滿了頑皮的少年和一些不正經跳脫的年輕人。
南門處停留的車馬,被紛紜人衆全部趕了出去。
識字的學子們也紛紛登上了石礅,站上了土丘,大量的宮廷禁軍被派出來維持秩序,雖然彼此推推嚷嚷的,但看得出來每個人都滿臉笑意,那些平時趾高氣揚的兵老爺臉上也盡是和善,有的在人羣中被擠倒也不在乎,屁股拍拍又跳了起來,場面竟是如同烈火般炙熱,那熱烈的空氣彷彿吸一口都能灼燒你的胸膛。
武媚娘最近的日子過的十分悠閒,自從從大非川回到長安後,在得知武媚娘已有身孕時,整個朝廷天下都震上三震。
當今陛下初繼位就表現出了非凡的手段,文成武功皆是不凡,威懾天下,但沒有子嗣卻成了李治最大的詬病,對於常人家,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但對於皇家來說,可不僅僅是一個“孝”字,那還關乎未來一個國家的繼承,說的嚴重點,天下興旺都在李治妻妾肚皮的動靜上。
而武媚娘眼見着肚子一天天大,從小看着蕭淑然長大的長孫太后也把以前對蕭淑然的特別寵愛,十倍的用在武媚娘身上,當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碰了,送去的補品都能將一間宮室堆滿,弄得見慣了大世面的孫思邈也不由暗暗咋舌。
皇后之子按照華夏曆來的祖宗之法規定,不出意外是要繼承皇位的,未來也是一國之君,這對於本身就是皇后的武媚娘來說,母憑子貴,子憑母貴,兩個人相互輝映,光芒恩寵註定獨步天下。
此時以武媚娘和五大宰相爲首,文武百官數百人浩浩蕩蕩的出了長安城數十里,儀仗錦旗整天蔽日,車馬絡繹不絕,儀仗隊後跟着的是如潮水般涌出長安城的長安百姓。
擺開儀仗,武媚娘等人就在此靜等李治大軍的到來。
“姐姐,你知道文成公主嗎?”作爲四大皇妃之一的上官青衣自是就在武媚娘鑾駕身邊,此時側首淡淡的問道。
“怕陛下獨寵文成,也是,陛下爲了這個文成可費了不少心思,小小年紀就敢說滅吐蕃斬那松贊干布的項上人頭,誰都預料不到竟一語成讖,那文成公主也不知道現今如何了,但說到恩寵,有我們姐妹同心,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武媚娘嘆了口氣,從容笑了笑,“姐姐這段時間有身孕,陛下回來了,你們的擔子可就重了,要是能弄得他下不了牀,那心思也就淡了。”
“姐姐……”上官青衣兩頰微微酡紅,不依起來,隨後又好奇的道:“其實還是寒萱妹子厲害,這些日子一、她教了我們不少閨房嬉戲以討陛下歡心的招數呢,但奇怪的是她自己爲什麼不用。”
“她?”武媚娘搖搖頭,突然低頭衝上官青衣低聲道:“青衣妹子,姐姐這有一句話你聽了也就算了。離那個竺寒萱遠點吧。”
“遠點?姐姐的意思是?”上官青衣微感詫異道。
“竺寒萱的來頭很詭異,陛下沒有對姐姐明說,但是陛下心裡一定知道什麼,但不想說,做臣妾的也不能逼他,只是姐姐懷孕後,陛下叫姐姐離她遠點,姐姐心裡就恍惚明白了一點,哼,我私下裡已經派人看着她了,只要她表現出一點點對陛下的威脅還有對姐姐肚子裡孩子的敵意,姐姐會毫不猶豫的殺了她,不管代價有多大,她太美麗了,而且身世迷離的如一團霧一樣。”
上官青衣心中感慨,看着武媚娘不敢置信的神情,浮起一抹苦笑,“她是蕭後推薦的,想必蕭後應該也不會拿蕭家胡來,再說那竺寒萱,妹妹看了,有心事,是個有故事的人,但那日在大非川暴雨中妹妹看得出來,對陛下有情義呢。”
“那竺寒萱單論美貌我等都要輸上半分,這樣的女人生在普通百姓家只能是一個大禍害,就算王侯將相家裡,也是頂頂的禍水,除了帝王家有幾人能留得住如此美貌的女子,你看看隨行的那些朝廷重臣們,一個個眼睛不時的就往那兒瞄上一眼,我要是男子都會動心不已,所幸僥天之倖陛下不是常人,清醒睿智,否則來日怕又是一個蘇妲己。這樣的女子本該豔名遠播,但在蕭後壽辰前,竟是默默無聞,實在讓人不能放心,就連錦衣衛也查不到什麼,就更古怪了,好像有人專門把她的身世掩蓋了去。”
武媚娘看着上官青衣不忍的樣子,心中有點好笑,她怎麼都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才華蓋世的女子在識人方面會如此單純,和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上面的造詣相差甚遠。
“你覺得竺寒萱跟我比,如何?”武媚娘突然這樣問竺寒萱。
“姐姐和那竺寒萱同樣有着令人忌妒的美貌和才華,只可惜就連青衣也看得出來那竺寒萱一直沉默寡言,很好去表現自己,總是顯得鬱鬱寡歡,看得出有一身的才華,卻都浪費了。但是如果放下心結,巾幗不讓鬚眉。”上官青衣的鑾駕在武媚娘鑾駕身側,此時聽了武媚娘這樣說,微微一怔下,託着腮語笑嫣然的說道。
“論出謀劃策,做事果斷狠辣竺寒萱興許不如我,可有一點,她比我厲害,而且是厲害很多。”武媚娘意味深長的淺笑出聲。
“隱藏。”上官青衣瞭然,笑容也跟着玩味起來。
“擁有如此傾國傾城的絕世芳華,再有點心機,怕是不成禍水都難,而且剛纔你說她叫你那些固寵的手段,爲何自己不用,她怎麼看也不像無知的婦人,可見她心中有放不下的東西,根本沒興趣去爭寵。從來沒有想過安安心心的做陛下的媳婦。”武媚娘打了哈切,一臉媚笑,“不過這樣的女子姐姐倒是好奇的很,調教一二還是很有興趣的”
上官青衣點點頭,悄悄的看向遠處如菩薩臥蓮花般低頭斂目的竺寒萱,驚豔世人,再看那沿途的官員,那些穩重的還好,年輕的官員們有的都看傻了。
“這樣的女人不知道陛下會如何處置。”武媚娘突然啊嘆了口氣。
“姐姐擔心了?”
上官青衣嘴角彎起一個柔和弧度,不食人間煙與火。
“姐姐發現妹妹又有一個地方讓姐姐欣賞。”武媚娘秋水一樣的美眸看向上官青衣,那雙洞穿塵世繁瑣牽機的媚眼子,笑意盎然,哪怕是女人都忍不住嘖嘖讚歎。
“姐姐說來聽聽。”上官青衣頓時來了興趣。
“你有一顆世人很難有的平常心,像是修行多年的老尼,不爲外物所動,怕也只有陛下那樣的男人值得你這個傾國紅顏嫣然一笑了。”
上官青衣閉上眸子,又睜開道:“青衣若是淡泊寧靜的黃老,姐姐便是殺意凜然的法家,陛下…陛下便是矇騙世人經天緯地的縱橫家。”
“青衣妹妹有個侄女叫上官婉兒吧。”武媚娘玩味笑道。
上官青衣略微茫然,一時間還沒有領會武媚娘這句話地含義,武媚娘帶着點興奮道:“那個婉兒姐姐見過,美人胚子靈氣十足,和青衣一般文采斐然,姐姐一看就甚喜愛,陛下選秀日子也不遠了,看年紀也可以送進宮裡了。”
“她才八歲啊。”上官青衣震驚道。
“再過幾年就是。”
武媚娘有點無奈,做皇后,做一個讓皇帝愛,讓皇帝敬的皇后是多麼難只有她和自己的婆婆長孫太后知道,世上誰願意其它女子分享自己心愛的男人。
上官青衣鬆了口氣道:“好吧,那小丫頭早就吵着入宮了呢。”武媚娘聽了後,咯咯的打趣輕笑,“沒想到我們陛下魅力竟是如此驚人。”
“啊,武姐姐,快看快看,夫君回來了,大軍回來了呢。”
一邊在鑾駕裡萎靡不振的不折回籠覺的蕭淑然不經然睜開眼後,突然驚坐起來,脆聲嚷了起來。
一鳴驚人,騎在馬上的長孫無忌細長的眼睛微眯,頓時大吼:“奏樂”
小妖:戰爭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李治的幸福生活了,大唐皇帝的紈絝生活,一段輕鬆寫意的生活,再次恢復到原來輕鬆的文風,希望大家能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