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桑園村的路上,蕭可一直念着尤安平這個名字,生怕給忘記了。臨走時,她留了蒸餅、肉乾以及一些散錢給尤家母子,大牛的娘帶着兩個孩子,度日着實艱難。來到大唐一年有餘,頗知租庸調之法,尤家貧困如此,自是拿不出代役的絹帛,二十天的正役必是逃不掉的。何況這次沔水的危機,大都督府已經下了嚴令,除非患有重疾,均不得以絹代役。
輾轉來到桑園村,偌大的村莊如今泥沙遍佈,倒塌的民舍隨處可見,污淖充塞,腥腐逼人。殘垣斷壁下,到處充斥着體力不支的災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哀泣之聲不絕於耳。
蕭可摸了摸馬背上的包袱,蒸餅、肉乾全給了尤家母子,再沒有多餘的乾糧施捨,只能牽着踏燕繞過桑園村,向後山的南麓駛來。極目而望,崇山峻嶺連綿不斷,山路越行越窄,最後僅能通過一人一馬及一輛驢車,恰有一隊運糧的驢車徐徐而行,且有重兵把守,也阻住了前方的去路。踏燕耐心的隨着隊伍慢行,只因道路泥濘難行,他們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一路砍伐樹木鋪路,速度相當緩慢。行了一柱香時間,踏燕再沒了耐性,高聲嘶鳴起來,載着主人從運糧隊伍的邊側擠過,匆匆飛駛而去。
原本就是山間小道,再加上連日大雨的沖刷,路上泥沙沉浸、山石零落,到處坑窪不平,甚至被衝開一條溝壑,莫約一丈有餘,人根本邁不過去,左側是山,右側是崖,也無法繞行。
蕭可隨即下馬,對溝壑而興嘆,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了,只能等着運糧的隊伍前來修路。就在這時,踏燕嘶鳴一聲,後退幾步猛衝,前蹄騰空而起,飛也似的躍了過去,然後轉個身又輕輕鬆鬆躍了回來,得意的擺了擺腦袋,那意思就是要主人上馬。
上馬後,蕭可拉緊了繮繩,在飛跨的那一刻再不敢睜開眼睛,走過最艱險的山路,前方是泥漿遍佈的村路,最深處的淤泥都能沒過踏燕的膝蓋。幸好她一人一馬,又是輕裝簡行,輕而易舉地越過了泥沼之地,而那一行客商就遭了殃,一輛馬車陷在泥坑裡不說,四、五個人也拔不出腿來,七、八個人站在外圍用麻繩繫了馬車,正在用力的往外拖。
雨停後,洪水慢慢退去,留下的是滿目瘡痍,道路衝陷,房屋倒塌,泥沙將原有的村莊覆蓋,斷垣殘壁隨處可見,僅存的一座橋下,擠了好多人,有男人,有抱孩子的婦女,有白髮蒼蒼的老人,個個衣不蔽體,面呈菜色。忽見一人乘馬而至,早已飢寒交迫的災民便打起馬的主意來,十幾個赤着上身的青壯男子持了石塊、木棍在手,將踏燕、蕭可團團圍住。
“你們幹什麼?”蕭可孤立無援,未免忐忑不安,這些人餓得眼放綠光,是要把踏燕當口糧了,本想策馬突圍,可他們畢竟是飢寒交迫的百姓,“勸你們趕緊離了這裡,再往前一步,我可要突圍了,踩死一個可不管償命。”
餓極了的災民根本無視警告,不但不後退,反而步步緊逼。蕭可是半點法子沒有,前後左右都是人,怎忍心讓踏燕成爲他們的果腹之食,正要拉繮繩突圍,忽聽得有人大叫着‘住手’,回頭一望,正是剛纔陷在泥沼裡的那一隊客商。
爲首的一人騎一匹高頭大馬,戴襆頭,着錦衣,十分的正氣凜然,“你們這是做什麼?許多人欺負一人,還持有器械。《唐律》,以他物傷人者,杖六十,你們想被抓起來嗎?”
錦衣男子這麼一恐嚇,饑民們再不敢向前,畢竟對方的人也不少,個個立馬橫刀,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客商,紛紛放下石塊,木棒,戰戰兢兢圍成了一撮。喝退了饑民,錦衣男子坦然相問:“你們可是漢陽的災民?爲何不去義川縣所設的粥廠,卻在這裡圍劫旅人,和強盜賊匪有何區別?”
衆災民被問的啞口無言,均是悲苦萬分,“這位客官,您有所不知,我們的確是漢陽的災民,也去過義川縣,可那義川令根本不許我們入境,違者杖五十,粥廠更是望塵莫及。”
“豈有此理。”錦衣男子頓時義憤填膺,“漢陽、義川同屬沔州治轄,何分彼此,你們趕緊去吧!要是有人阻攔,就說是奉了大都督府溫顯忠之命,若有不服,讓他們到安州大都督府來找我。”
聽到此處,蕭可纔看清了來人是誰,大都督府的溫司馬,景蘭門外給她碎銀子的那個。還不錯,至少能爲民請命,橋下的災民們千恩萬謝、扶老攜幼而去,看來漢陽、義川兩地也不像流言裡所傳的那樣,圍堤盡潰,無一存者。
眼看暮色已至,飢腸轆轆多時,天不亮就開始趕路,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只拿過羊皮口袋喝了幾口水,又向前行。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來到一片柑橘林,被大水衝過之後,樹杆斑斑淤泥,七零八落,枯枝殘葉全捲了在泥沙裡。
向前一望,溫司馬一行正在林子裡烤火,支了起了臨時的行帳,看來是要在林子裡過夜了,想想他也挺不容易,堂堂一個大都督府四品官兒卻被楊凌香支來使去,纔是真正的有苦說不出吧!
“好好一片柑橘林,卻被大水給毀了,這是多少百姓的生計呀!”溫司馬坐在行帳前,長吁短嘆,頗爲的憂國憂民。
幸好做了男子打扮,配有環帶七事,取下火石點燃枯枝落葉生起一堆火來,踏燕在一邊乖乖守着,蕭可愜意的烤着火,也樂意觀察相距不遠的溫司馬一行,看看這位掌管府僚、紀綱的官員在私底下的言行舉止。
夜色降臨,柑橘林裡星火閃動,在此烤火避寒的不止蕭可與溫司馬,大多是無家可歸的災民。溫司馬也不嫌麻煩,一一遣人告知,說是義川縣設有賑濟施粥的場所,讓他們儘快前去。
蕭可自沒有心思去往粥廠,肚子現在就餓得咕咕叫,不該把蒸餅、肉乾全都留給尤家母子,哪怕留下一塊餅,也不至於捱餓。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卻聞到一股烤肉的香,四里一瞅,卻不是從溫司馬那裡飄來的,就在前方不遠處,兩個少女圍着火堆,用樹枝穿了肉在烤,端得香飄四溢,摸了摸身上,只有爲數不多的錢可以交換,從身上摸出來幾個,笑盈盈走了過去。
“我可以用這個跟你們換點兒吃的嗎?餓了一天,頭昏眼花的。”
一看到錢,兩個少女欣然同意,隨即把烤好的一串肉遞上,三個女子閒聊起來,很快熟識了。她們是一對兒姐妹,姐姐叫青蓮,妹妹叫青荷,均是從漢陽境內逃出的災民,一家子全被大水沖走,只剩下她們兩個。
聽聞青蓮姐妹的遭遇,蕭可不禁嘆息,水火無情,自古如此。吃着肉,烤着火,身上暖和了許多,方圓百里,田禾淹沒,廬舍漂流,大雨停駐不過才兩日,道路衝陷,村莊皆毀,逃難的姐妹難得準備的周全。
“這是什麼肉?怪好吃的。”這一點,蕭可很好奇,姐妹倆衣衫襤褸,形容瘦弱,竟能在逃難的途中找到肉吃。
“好吃吧!這是姐姐挖來的田鼠肉。”
青蓮一句話,沒得讓蕭可吐出來,真是不枉來一趟大唐,竟連田鼠肉也吃了,前途兇險難測,還要繼續走嗎?不如不去理會沔水決堤,不如不去理會尤安平,不如儘快返回安州,再去長安,尋一個寧靜、幽雅的小院子安居。
天色微明,篝火燃盡,柑橘林裡的災民們紛紛向溫司馬稱謝辭行,扶老攜幼朝義川縣方向而去。青蓮姐妹無處棲身,只能去往義川縣的粥廠找飯吃。
蕭可仍在躊躇,思量多時,終於決定安原計劃行事,未及上馬,便聽到青蓮姐妹的呼救聲。
轉身一望,就在柑橘林的盡頭,一隊官差將兩姐妹團團圍住,均以麻繩綁了押在牛車上。策馬駛去攔截,果真是身着公服的官差在作惡,牛車在泥濘的林子裡一搖三晃,滿載清一色的少女,足足有二十來個,蓬頭垢面,衣衫破爛。
“你們身爲公差,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這不是知法犯法嗎?”這樣的情節,只在電影裡見過,索性橫在牛車的正前方,讓他們過也過不去。
“哪裡來的小兔崽子,眼睛長到腳後跟兒了嗎?沒看到大爺們正在辦案,這些個女子都是犯了法的,全都要押送到義川縣衙受審,還不滾開。”公差們素日橫行慣了,怎會將一個弱冠之年的小夥子放在眼裡。
“那就請你們說說,她們犯了那條王法?”這些公差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強搶民女成了公開辦案,再看牛車上的女子,嘴巴賭的嚴嚴實實,用麻繩捆作了一串,逃也逃不掉,青蓮姐妹正用求救的目光望着她。
“多管閒事的小兔崽子,看大爺抽不死你!”那公差揚鞭就打,不想被踏燕搶了先,前蹄騰空,直直把他踢倒在地,疼得是吱哇亂叫。